四、北往(上)(2 / 3)
温抒彦被这一番说辞所感,又早早从父亲以及姑父那里得知于大人早年曾巡察江西、轻骑寻访父老,其一心为民,拳拳之心可见著于昭昭日月,于是一时热血上涌,端起酒杯,朗声说道:“我愿与二位一同赴京,为于大人请愿。干杯。”三人一饮而尽。
如此又行了十数来日,眼瞧着元宵节前后就能赶到京城,巴哈孛罗经过这几日的休息调养,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半边牙齿已经丧失殆尽,左脸瘫痪不治,一日三餐难免要费劲一些。这日晚饭过后,单见船舱外皓月当空、浮云朵朵,虽说依旧春意料峭,可微风拂面吹过,闷气一扫而空,终究要更加清爽一些;喝过一些清酒之后,兴致当头,王永翀又拿出笛子,詹碧云拿出二胡,吹拉弹奏起来,巴哈孛罗不懂汉家音乐,只是呆坐一旁自斟自饮;温抒彦却感觉自己一时之间被这管弦之声带着飞向了天际,回头朝下看去,只见大地苍茫而辽阔,映在月空之下,如罩白霜,而京杭大运河则宛如落地游龙,蜿蜒曲折的河床静静地躺在大荒之上,千百年以来,默默地承载着这滔滔江水,川流而过;月空低垂、月色迷人,月光照在大河两岸随风摇曳的杨柳树上,袅娜成影,形似鬼魅;丝丝光线从天撒落,如水银泻地般,悄悄地飘洒在每一寸大地之上,洒在江水里,随着微风吹过,水波粼粼,把上面的月光也送向了远方,送到了每一个天涯游子的内心深处;繁星满天,点缀着浩瀚月空,犹如穹顶幕布下的闪闪灯火,见证了循环往复的春耕夏作、秋收冬藏,以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流转。温抒彦脑海中悠然飘过几句古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或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等等,只是或许这些传唱千年的古诗也无法完全表达他此时内心深处的震撼感受。这已经是温抒彦第二次听到这首仙曲了,上一次自己还躲在油布里,为之轻声抽泣。一曲奏罢,温抒彦却感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禁不住轻声叹道:“真想为这天上仙曲谱词一首,方便平日里歌之咏之,只是冥想多时也未能找到能匹配上的绝美诗句。”
詹、王二人听之同时摆手拒绝,詹碧云说道:“温兄弟不可,此曲谱了词反而就坏了意境,少了几分空灵。”
温抒彦想了想,觉得在理,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不知此曲唤作何名?”
詹碧云答道:“此曲乃王兄与我一行趁兴而作,至今尚未命名。”
王永翀这时候说道:“我也一直在惦记着此事,只是怕取了一个凡俗的名字反而玷污了这首曲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想又缓缓说道:“我每每吹奏此曲,总觉得内心异常平静,像是把我带到了一个梦幻之境,让我想到了时间的悠远与漫长。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能清晰地感触到,在那无垠的时间长河里,我们这渺渺尘世好如沧海之一粟,竟是如此地不值一提;那些功名,那些霸业,或是富贵,又或是贫穷,终将化作尘埃,随风而散。所以我想,不如就叫它‘浮生若梦’曲,可好?”
詹碧云摇头说道:“此名不妥,此名稍显直接,悲观之人读之又过于消极,且没有超然游离于尘世之感。”詹碧云想了一想,又说道:“不如干脆就叫无名曲吧?所谓大者无形、圣者无名是也。”
王永翀说道:“无名也不妥,‘无名’显得过于轻慢随意,没有挠到内心深处的那份洒脱、那份‘痒’。”
温抒彦也随之陷入了沉思,忽然说道:“不如就叫它‘还酹江月’曲吧。东坡先生有诗云‘浮生若梦,一樽还酹江月’(注:实际上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正好你我四人此时泛舟江上、把酒当歌,遥对高悬圆月,切景又合意。两位仁兄意下如何?”
詹碧云听之,赞道:“好一个‘还酹江月’曲,妙哉,妙哉。来,一起喝了这杯中酒,一起‘还酹江月’。”
王永翀点头称是,端起酒杯,笑着说道:“哈哈,不错不错,既升华了意境,还不过分拘泥、沉湎。来,举杯敬平川广袤、夜色郎朗;因为有好曲,也因为配了个好名,今晚一醉方休。干了。”巴哈孛罗听之茫然,不过也和他们三人一起,仰头一饮而尽。
农历正月十六,刚过了元宵节,前一天晚上闹过的花灯还没有被完全拆除,烟花碎屑这些落在了地上厚厚一层,也并未来得及清扫,那些住在天子脚下的安顺良民们脸上余欢未散,仍旧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温抒彦等一行四人也顺利抵达通州渡口,上岸雇了架马车,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来到了朝阳门外。正月里的积雪早已经消融,只是寒风依旧刺骨,温抒彦望着眼前几株还没长出新叶的高大乔木,以及鳞次栉比、红墙绿瓦的京师重地,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情。进城后,巴哈孛罗因为要去补牙,一个人独自去了东市,温抒彦则随同詹碧云、王永翀两人往北再往西,来到了玄武门外(注:因避康熙帝玄烨讳,现已称神武门,与四方百姓一道为于谦于大人俯首请愿。
紫禁城雄伟端庄、气势磅礴,四面围墙刷成了一色深红,墙下挖有护城河,北面只在玄武门处方留有一条康庄大道以便车马通行;红墙底部正中辟有方形门洞三券,此时深门紧闭;红墙之上建有重檐四阿顶城楼一座,顶部覆盖着黄色琉璃瓦,城楼上檐悬挂蓝底华带匾一幅,匾上书就“玄武门”三个鎏金大字;檐下城墙之上整齐划一地站有十来位笔挺身段的内廷禁卫,清一色身着铠甲,右手持有红缨标枪,面朝城外。玄武门前大道上乌泱泱地跪坐了成百上千位老百姓,各个面朝宫城、伏阙跪拜。温、詹、王三人一路赶来,见此情形,立马效法而为。从其他跪伏百姓处了解到,打年后开始就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全国各地赶了过来,其中以河南、山西等地百姓居多;十来天过去,并未见皇上、太后或者其他御前太监前来安抚跪拜民众,倒是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等几位二品或者二品以下大臣来过几次,只是迟迟未有进展;打两天前开始,百姓们也是迫于无奈,甘愿为于大人绝食。
约莫申时将尽,正跪的有些昏厥,玄武门右侧门洞忽然徐徐开启,百姓们竞相抬头眺望,只见领衔出来一位玉面公子,皮肤白皙,面容俊俏,头戴王冠,身穿红色四爪蟒袍,看样子大概十八九岁年纪;身后跟着三位朝服花甲老臣,再往后则是一众官兵,齐力推出来一大桶一大桶的米饭食物。百姓们见此,不免交头接耳起来,那玉面公子倒是头一次出来,身后三员大臣前些时候却来过好几次,居右者为户部尚书王佐王大人,居左者为兵部尚书邝埜邝大人,稍稍殿后者则是现河南承宣布政使右参政孙原贞孙大人。看这阵势,百姓们自然知道那玉面公子必定来头不小,于是一个个大声呼唤道:“大人,请你一定要为于大人做主,还于大人清白”、“于大人一心为民,并无任何过错”、“于大人是冤枉的”、“我以河南百姓作保,那十大罪证全为诬告”、“我以山西百姓作保,于大人并未营建私屯、勾结瓦剌”、“请大人明鉴”……一时人声鼎沸。
以那玉面公子为首,领头的几个人快一步来到跪伏百姓跟前,一边安抚百姓,一边伸出双手,一个个地要将大家搀扶起来,只听见那玉面公子朗声说道:“百姓们,快快请起,听我说一句。我知道大家爱戴于大人如同爱戴自己的生身父母;于大人一生克己奉公、一心为民,不应该受到任何诬陷,更不应该被打入天牢、遭受此等不公正待遇。大家此时此刻的心情我非常理解,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以来,我内心所受的煎熬不比在场各位更少;诚恳地说,这几日我也是心情沉痛、无法进食;可是大家有没有仔细想过,我们这样做就能真正解决问题吗?看见大家这样,于大人心里只会更加难过的呀。”王佐、邝埜等几位大人分立那玉面公子两侧,眼含悲戚、频频点头。
这时,有人大声回应道:“大人,我们也是被迫无奈的啊,于大人已经被扣押了三个月之久,指不定哪天就被执行了死刑,到那时我们后悔都来不及啊。”众人立马群起响应,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了起来。
见此情形,那玉面公子立马大声说道:“百姓们静一静,请相信我,于大人一定会没事的。”
王佐、邝埜等人也在一旁帮忙平复众人的情绪,邝埜说道:“此事郕王爷和老臣等人已经面呈过皇上和太后,太后也已经下过了一道懿旨给顺天府,于大人现在确实没事,大家请放心。”
百姓们听说孙太后也介入了进来,这才慢慢安静了一些,那玉面公子单手五指朝天,发誓着又说道:“今天,我朱祁钰向大家保证,于大人一定会被平安保释出来的。并且,从今往后,只要有我朱祁钰的一天,于大人就不会再受到任何诬告。百姓们,快快请起,再怎么说也不能饿坏了自己啊。”说着又去扶百姓们起身,还亲手把食物递到前面几个人的手中。原来这玉面公子正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郕王朱祁钰。
知道来的是郕王,众人难免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有人立马就高兴地站了起来,并说道:“我相信太后和郕王一定能给于大人讨回公道。这馒头,我吃。”好几人随手就接过郕王及其他官兵手中的馒头、包子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瞬间就有好一些人跟着站了起来,接过食物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