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攻心(下)(1 / 3)
昏迷中,温抒彦始终觉得自己仍有未竟之事。那日,他感觉自己沉睡了很久很久,渐渐苏醒后才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喉干舌燥,想呼喊却根本叫不出声,胸口这个巨大的伤口虽然得到了很好地包扎,依旧会刺辣辣地疼。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简易的小蒙古包里,比阿木尔老爹家的蒙古包还小了许多,身上的衣物却全部被换洗了一遍;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贴身放置的《采茶曲集》,但是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见,还是第二天早上女仆过来的时候才告诉他,这曲集被太师也先妥善地收放在了一个小木柜里;温抒彦急不可待,连忙要来翻看。这是唯一一件从桃花坳跟随他到现在的物件,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曲集的封面染上了鲜血,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封底也差不了太多,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中间的页码却因为一直没有被翻开过,只有外缘留白位置才被染色,中间部分则零星分布有几片不大的血污,并无妨碍。温抒彦两手微颤,逐页逐页地翻看着《饮酒》、《田居》、《郎当索》等一曲曲耳熟能详的采茶歌谣,想起父亲当年悠然自得地一边饮茶一边咿呀呀拉奏二胡时的深情模样,还有伴着弦乐,一旁翩翩起舞的妹妹和自己,禁不住泪如雨下。那些美好的过往、那些自己如此深爱的人们,都永远地回不来了。温抒彦每一页都认真地再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页都能勾起他无尽地美好回忆;可第一页却因为沾上了许多血迹,竟然和封面黏在了一起;其实第一页并没有什么歌谣,那上面的内容他也早已经了然于胸,但温抒彦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给揭开,他就是想再看一遍。不翻开倒好,一翻开连自己都感到一阵诧异,因为大部分都被鲜血染了色,上面“一尺一,无添二,祭为三,狗口四”十二个小字已经杳然不可见,正中间沾污的位置上却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了四个墨色大字,每个大字外缘还有一个正方形外框,仔细辨认之后才看清楚,是为“寺有祭器”,正是谜底。温抒彦本来颇为不解,缘何会“血染字现”,随后想起自己与淮扬文家的家世渊源,模模糊糊之中竟然猜到了一些,双手禁不住又微微颤抖了起来;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温抒彦故意到屠夫那找了一些羊血,小心地涂覆到《采茶曲集》上,又小心地一页页吹干;过了不久,那些原本存在的采茶歌谣渐次消失不见,赫然显现的却是一个个挥拳踢腿的小人,以及一旁写就的注解。温抒彦越弄越惊,知道这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忠勇拳法。
当年文元瑜逃难武当山的时候,确实随身携带了《忠勇拳谱》,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之间被传扬了出去,引来了新一轮的江湖恩仇。经历过人生诸多变故的文元瑜早已看淡一切,他选择离开武当,随爱人来到了山野起伏、河涧纵横的赣南桃花坳,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最后甚至留下遗训,要求世代子孙不可接触武学,更不能踏足江湖。但文元瑜生在武林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也算是一个爱武惜武之人,打心里并不希望这传承逾百年的家族拳谱在自己手上断了代、失了传;后来,经过多年潜心探究,偶然间发现了一种沾血才会显现的墨汁,文元瑜大喜过望,于是用这种墨汁将忠勇拳谱全部誊抄在了另一本书上,而把原书付之一炬;新书晾干后一片空白,为了便于掩饰,同时也出于对赣南当地采茶歌谣的喜爱,文元瑜转而用普通墨水写就成了这本《采茶曲集》。而文元瑜正是温抒彦的爷爷。但是有一点温抒彦始终猜不透,为什么第一页的背面打横书写着并不相关的“破虏刀谱”四个大字?
话又说回来,其其格对此毫不知情,她只是感到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哪里就忽然冒犯了温抒彦,一声“其其格郡主”反而比前一句揶揄之词更让人听着难受,再说,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其其格下逐客令。其其格也不想再提起放在木柜上的那小罐羊汤了,直接甩门出去,随后怒声嘀咕道:“奇怪的人。”颇为生气。
下午得去见汉文老师武先生,一位博闻广见、值得其其格尊敬的人。武先生看似文文弱弱、其貌不扬,脑袋里却装着星辰与大海;他约莫三四十岁年纪,即便在汉人堆里,身材也不算高大,略呈正方脸型,面色有些黝黑,脸上有十好几块小斑点,听说是小时候得过天花留下的痕迹,也算是大难不死之人。打从脱欢还在的时候,武先生就已经是其其格的汉文老师了,到如今也有八九年之久。
那天,武先生主要讲授一些后汉、三国的历史故事,其其格却一直心不在焉,对早上发生的事情还不能完全释怀,武先生讲了一下午的课也没怎么听进去。临近晚饭的时候,其其格忽然对武先生问道:“武先生,你们汉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写血书呢?”语态还算恭敬。
武先生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有些不着头脑,以为是用鲜血书就的绢帛或者书卷,试着回答道:“血书在古代其实并不常见,一般是在传递或者记录重大事情时才会使用。比如‘衣带诏’事件,汉献帝为了让大家同心协力,共诛曹操,用鲜血写出诏书缝在衣带里面,秘密传给董承等人——”
其其格不太关心这段历史,另外又不太方便直接打断武先生,只能自言自语说道:“一本破刀谱,净是些划拳蹬腿的赤膊小人,又会算什么重大事情呢?”武先生朝着其其格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晚上盥洗完毕准备入寝的时候,其其格又想起这事,一想到那罐羊汤还没有送出去就吃了这么一个闭门羹就感到生气,堂堂瓦剌郡主还真没遭受过这份窝囊,找空真就该好好教训教训这南人一顿。只是回头想到大哥也先,想起父亲脱欢的谆谆教诲,心里又慢慢放了下来。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却一直在几位哥哥们口中流传;那天,父亲当着绰罗斯家族所有重要成员的面对阿岱汗宣誓,只要阿岱汗能放下成见,带领科尔沁部族所有成员加入我大四卫拉特,父亲愿意立马跪伏谢罪,并亲自随阿岱汗回科尔沁部去,献上最为屈辱的割发礼。当时没有人能够理解,因为明明是我方打了胜战,明明是要求科尔沁部族加入大四卫拉特,但是谢罪的却是父亲脱欢。稍微长大一些之后,其其格才从大哥也先口中再次了解到,这叫“攻城略地为下,攻心为上”、“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大蒙古人从来都对土地有着无尽的渴望,甚至到了贪婪的地步,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都是这样的,但是父亲脱欢对此没有再过分坚持。所有蒙古人都知道大蒙古帝国曾经有多么地辉煌与强盛,那是所有蒙古人都想回去的曾经,可也不过这短短百十来年的时间,如今却又经历了一次四分五裂的轮回,再次缩回到只剩下这一片青青草原。也因为如此,脱欢要求他的孩儿们打小就得学习汉语言文化知识,他知道,能传承几千年而不灭的东西,一定有很多很多可取之处。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其其格那天晚上好好地睡了一个安稳觉。而其其格并不知道的是,脱欢当年也有他自己的无奈,无论绰罗斯家族的人们有多么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他们身上终究没有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液;而脱欢终其一生的死对头阿鲁台,正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又过了一些时日,得蒙其其格和托娅的悉心照料,也先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这一天,其其格心情大好,早早牵了她的阿尔斯楞,趁着秋日暖阳,晨露未散,想到营地外走走,也让爱马好好感受一下那高且蓝的广袤天空,以及这碧又远的青翠大地。其其格骑在马背上慢步游走,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自从有了阿尔斯楞之后,她经常会这样,随处溜溜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个人在一棵大树下跳转腾挪、踢腿弄拳,其其格感到好奇,慢步走了过去,却是温抒彦。其其格笑着说道:“哎哟,练几下拳脚功夫还跑这大老远来,不会也是怕伤及旁人吧?嘻嘻。”其其格不懂中原武林招术,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骑马和射箭,因为弓箭无眼,很容易伤及旁人,因此需要有专门的训练场地,或者跑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进行练习;其其格如此说自然是想揶揄温抒彦。温抒彦看到是其其格,就收了拳,转身要走。
其其格见此,刁蛮的脾性一上来,瞬时就忘记了什么叫作“攻心为上”,大声叫嚷道:“诶,你这人好没礼貌,二话不说就想走。”说着策马拦在了温抒彦跟前,然后拉起缰绳,阿尔斯楞立马在温抒彦眼前人立起来。
温抒彦吓得连忙后退两步,随后小声嘀咕道:“真是蛮不讲理。”
其其格只是刁蛮,却不蛮横,听温抒彦如此说,正想发怒,想了想却转而哼了一声,说道:“哼,那你为什么二话不说就转身要走?我有那么让你讨厌吗?”小嘴一撅,颇为俏皮。
他俩本来也不存在什么仇恨或者过节,看到这,温抒彦瞬间就被她这话语和表情给逗笑了,无奈说道:“呵呵,这倒也不是,我只是想找一个清净点的地方锻炼锻炼手脚。刚才冒犯了,还请其其格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完微微一躬身,语气倒也不算太严肃。
平日里大家都对其其格恭敬爱护有加,谁也不会像温抒彦这样说话;其其格瞧着有趣,于是下得马来,微笑着说道:“那我就原谅你了,咯咯。”两人相视一笑,很随意地就聊了开来。
其其格对眼前这个南人充满了疑问,一番交谈之后,突然转而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和我说说。”一脸天真灿烂的样子,让人不便拒绝回答。
温抒彦倒也不想讲述太多自己的过往,只是简略告诉其其格,自己从前住在阿木尔老爹那里,也是在他那学会的骑马牧羊,还有蒙语,最后凑巧遇到了重伤的太师也先……温抒彦最后哽咽地说出了阿木尔老爹和小巴图的遭遇;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惨剧,但这是他最近才亲眼所见的,恍如昨日;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瘦长脸毛福寿以及大高个伯克阿鲁台。
听到是伯克阿鲁台的时候,其其格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虽然还没有照过面,但她已经很多次地听说过这个人。其其格告诉温抒彦,伯克阿鲁台和他的师兄丘牧北,以及师弟巴哈孛罗一样,都是绰罗斯家族永远的、没有转圜余地的敌人;其中伯克阿鲁台就是绰罗斯家族的死对头、故鞑靼太师阿鲁台仅存于世的孩子,而巴哈孛罗则是前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孙子;凡是了解那几段历史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除了你死就是我亡。其其格最后不无感谢地说道:“幸亏当时你没有松口,否则大哥、四哥一定无法保全,多谢。”
温抒彦尴尬一笑,很直率地说道:“我当时也没作他想,只是觉得有些事断不能告诉给坏人。”
这时,太阳也渐渐升了起来,草原秋日的阳光洒落在温抒彦和其其格身上,并不炽热,还暖融融的,让人觉得格外舒心。温抒彦眼里噙着泪水,望向远方,幻想着夕阳落下之时,随牛羊一起牧草而归的,还会有那几张曾经朝夕相处的脸庞;其实温抒彦最近一直在偷偷地练习着忠勇拳谱,他的出发点没有祖辈们那么高尚,他只想有能力保护好身边心爱的人们,当然,他心里还隐藏着仇恨。而其其格,此刻站在了阿尔斯楞身前,侧脸瞧向温抒彦略显黝黑的面容,以及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她感觉她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温抒彦,不再仅仅是一个“南人”。其其格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那罐羊汤你喝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