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昔年流光（1 / 1）

夏日的午后，在家旁的榕树下，葛洪躺在藤床上纳凉，身旁的小孙女睡得正酣。当年为避难逃到南方，家族得以繁衍生息。葛洪已经记不清送走了多少代后辈，没人能像他活那么久，凡人的辈份词已不够用了，眼下的小孙女是这代人中最小的孙子辈，是他嫡孙中第二子的女儿。

“祖爷爷！”远处传来一熟悉的声音，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一阵小跑来到他的面前，小孙女醒了过来叫道：“堂兄好！”少年笑着摸了摸小孙女的头，然后对葛洪说：“祖爷爷，我今早跟爹爹去镇里赶集，知不知我找到了什么？”“找到什么？”葛洪像是好奇地凑近大孙子说道。“你偶像李白的新诗作！知道你喜欢，我花了五个铜板才让人给我抄下来。”

葛洪眼中放出光芒急切地问：“抄哪了？快与我拜读一下。”大孙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他赶紧接过展开读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不愧是李太白，开头一句就这么有哲理和诗意。”然后接着读道：“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大孙子问道：“都说晋代隽逸风流，不知晋代衣冠是何模样？”葛洪的思绪一下被拉到遥远的过去，家国壮志儿女情长已成过往云烟，他眼角湿润了，“晋代啊，那是一个没有志气的时代。大家都习惯了失望和气馁，所以都看开了才变得超脱。”

小孙女的父亲葛超前些年随同乡北上讨生活，不久前寄信说要回来了，全家人都十分高兴忙着杀鸡宰豚为他洗尘。这天一辆华丽的马车来到家门口，大家都纳闷不知是何人，只见葛超从马车里走下，他第一时间参拜了葛洪。葛洪抚着他肩问道：“这些年离家在外过得可好？”葛超衣着华贵意气风发地说：“劳祖爷爷担心，孙儿过得还可以，现在已在长安城购了宅邸，此行是为了接妻女前去团聚。”

葛超命仆人将从长安带来的特产礼品送给大家，众人都好奇他是做什么营生，吃穿用度这般阔绰。他解释说：“我如今是长安第一幻术师，专门为达官显贵表演幻术。在长安只要有门手艺的，可以生活无忧，若把手艺做到顶尖的，富甲一方不是问题。”大哥问道：“那你表演幻术时露出夜惊真身怎么办，官府不会问罪？”“露出真身也不怕，大家只当是幻术的一部分，还拍手称赞呢。长安是个风化开明的城市，汉人可以穿胡服，胡人可以行汉礼，大家看的都是才华而不是出身。”葛超回答道，“大哥要不你也与我前去长安帮我打个下手，保你吃香喝辣！”

大哥憨厚地摆手道：“我就一庄稼汉，也没你那样的才华，怕在长安只会拖累你，罢了吧。”大孙子问道：“二叔那你见过李白吗？”葛超显摆道：“见李白太容易了，当今圣上和贵妃都是我的观众呢！”大孙子摇摇葛洪的手，“可以见到李白耶！”葛洪按压住兴奋的心情问道：“不知超儿可不可以拿到一份李白的墨宝？”葛超知道葛洪在家族中的威望，若能得到他的认可，自己就成了人人敬佩的家族之光，于是说道：“祖爷爷要不与我一同到长安去吧，我介绍李白给您认识，您亲自问他要。您可以住我府上，让孙儿好好孝敬您。”葛洪得知可见到偶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小住几天后，葛超便携家眷返回长安。这是葛洪第一次踏足中原故地，耗费了几百年终于可以一睹汉都风茂。盛世的长安不但物产阜盛，还有各色人种，奇装异服奇花异草，让他应接不暇。他大为震憾，在南方坐井观天，殊不知外面早换了天地，在长安的人们似乎都放下了成见，难怪李白能在此写出那么多瑰丽的篇章。略感遗憾的是，他来到长安时，李白已经离开长安许久了。葛超安慰他，“以李白的才华，迟早还是会回到长安的，咱们等就是了。”

葛洪看向远方的玉楼，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那就翘首期盼吧。然而盼来的却是一场叛乱的消息，听闻叛军将洛阳占领时，葛洪心急如焚提议要不南下避难？葛超却丝毫不慌，“祖爷爷别操心了，太平盛世这等小叛乱最多两个月就能平息。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次年潼关失守，叛军直扑长安而来，皇帝将长安和百姓拱手相让，在大军守护下往西边逃难去了。长安失陷，叛军头目登上皇位后，宣布士兵可在城里抢劫三日，财物当作奖赏。于是叛军士兵像疯了似的在城里搜刮钱财，遇到稍加反抗者即刻杀死，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此时葛洪他们想走也来不及了，但葛超心生一计，宅门被叛军撞开冲进来时，他用幻术让叛军看到房内一片凋零破败，而且空无一人。叛军见无油水可捞，便调头离开。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仆人赶紧将宅门关上。不料刚才的叛军再次路过他们家时，见打开的房门又被关上，心想里头肯定有人，于是又冲撞了进来。

这时大家吓得都屏住了呼吸，葛超再次施展幻象。叛军士兵站在庭院骂骂咧咧的，让屋内的人自己出来否则格杀无论，说着抽出刀来。刀身反射阳光，恰好在葛超面上一晃，幻术瞬间瓦解。叛军看到房内富丽堂皇的摆设，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拿刀抹了葛超的脖子。然后冲进房内见人就杀，葛洪想与叛军拼了却发现家里一件武器也没有，自己的清霜剑多年前遗落在南朝的宫殿里再也没寻回过。

他与孙媳妇说道：“我拖住叛军，一会儿你趁机带孩子逃命吧！往南逃，回老家就安全了！”小孙女哭泣着拉住他的衣袖，“祖爷爷不要走！”葛洪吻了一口小孙女的额头安慰道：“祖爷爷只跟你分开一下，随后还会相聚的。跟娘走不要害怕！”说完只身上前转移敌军注意，孙媳妇赶紧抱小孙女夺门而去。无奈双拳难敌叛军，葛洪被多柄尖刀刺肚，然后倒在了血泊之中。

葛洪醒来时，家中已被搜刮一空，他来到葛超的尸首旁蹲下，用手将他的眼睛合上，趁着天色渐黯便往南边逃去。长安南边的坊里住着的多是些贩夫走卒，还有不少无人住的荒凉院落。长安本是有宵禁的，但叛军一来所有的坊门都不用关了，天黑得根本看不清路，葛洪只好就近进到一个坊内先过今晚再说。

坊内藏有许多从北边逃过来的难民，葛洪搜寻了一番看能不能遇到小孙女，结果一无所获。饥肠辘辘的他脚一软只能倚墙坐下，有一家人见他浑身血迹，衣衫不整也是可怜，男主人递给他一块胡饼。他狼吞虎咽地吃下，连忙道谢，女主人怕他咽着还拿水给他喝。他们互诉遭遇，男主人名叫白又年，是个布行的老板，得知叛军入城他就迅速收拾家中细软带着家人往南逃到此处。虽然店铺没了，但逃得及时幸而家人一个没少。

深夜闯来一群盗匪，他们原是南边坊里的混混，战乱让他们失去了最后的一点人性，纷纷落草为寇，专门打劫那些北边逃难过来的人。见白又年他们一家衣着光鲜，就一拥而上要抢夺他们的财物，抢完财物不够还想扒下他们身上的衣服，他的妻子誓死不从，盗匪举刀准备行凶。此时葛洪立即变成非人形态，与盗匪扑打在了一起，其它盗匪不知葛洪是何怪物也不敢上前。盗匪刺了葛洪几刀，葛洪迅速复原了，然后夺刀回击扎进了盗匪心脏，然后向其它盗匪吼叫，盗匪们吓得逃散开来。

葛洪恢复人形，满脸鲜血地看向白又年，以为他们也会当他是怪物吓得逃走，不料他们一家却向葛洪跪拜道谢救命之恩，葛洪露出欣慰的笑容扶起了他们。天亮后葛洪坐上他们的马车结伴同行朝南边进发，有惊无险地总算出了长安。

行了百十里地，来到一河边，众人下车梳洗了一番。继续朝前走时，发现前方有军队驻扎，他们警觉起来，白又年望见是官军的旗帜，放心地说道：“不用怕，不是叛军。”殊不料还是被官兵拦下，让他们全都下车，白又年解释道：“我们都是从长安逃难至此的良民。”军官冷峻地说道：“现在是国家存亡之际，奉军令只要是成年男子都得参军抗敌！”白又军拿出最后的一袋钱，“我等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打不了仗，请大人高抬贵手。”军官将钱收下却说道：“把男人扣下，女人小孩放行！”

白又年跪地求饶，说自己身体不好当不了兵，而且他走后妻儿将无人照顾怕也活不了。但军官不为所动威胁道：“违抗军令者视为叛国当即处斩！”他们一家见躲不过了，抱着哭作一团，他对妻子吩咐了一番，然后与葛洪一起被带进了军营。

葛洪感叹他们逃过了叛军却栽到了官军的手里，还是逃不了妻离子散的结局。然而更残酷的是，官军为保存精锐，会让他们这些半道入伍的百姓充当马前卒，让他们负责诱敌。他们中多数人一辈子都没练过武，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叛军，最后全员战死。

葛洪身体复原后从死人堆中爬起，独身继续向南走去，辗转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回到了老家。他询问家人，“小孙女回来了没有？”家人摇头不语。葛洪仰天恸哭，后来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他也没等到小孙女回家。小孙女随着盛世落幕永远湮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