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厌世脸是怎样炼成的（1 / 1）
每当不那么相干、日后也不会有过深交集的人问及职业的时候，耿直总是回答说：“我在移民局上班”。在他一身正气的形象和不苟言笑的面容的加持下，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回答，而他自己心里明白，其实他根本不在什么移民局上班，他是一名灵车司机。就他的工作内容而言，主要负责把人从一个世界转移到另一个世界，这可能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移民”吧？从这个角度来说，耿直似乎也没有撒谎。
情人节到了，耿直来商场为女朋友胡闪闪挑选礼物，他其实很少来这种热闹繁华的场所，尤其在情人节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商场里张灯结彩、年轻的情侣们成双成对、连无色无味的空气都似乎要谈起恋爱来了。耿直先是被化妆品柜台浓妆艳抹、热情奔放的柜姐拉着推销了半个所小时，又转战到女装店，那些艳丽繁杂的女装彻底把他弄得晕头转向，整整一个下午竟一无所获。正在这时，耿直手机响了。
“夺命连环call”，是耿直给这个电话号码的备注，是他工作的殡仪馆打来的，每次这个电话一响，就意味着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耿直开着灵车停在一栋居民楼门口，下了车。只见门口早已聚集了一些居民，多为年长的大妈，正一边咂嘴叹息、一边低声议论着。冰火两重天，刚刚商场里情人节的“普天同庆”的气氛一下子变成了萧瑟、悲伤、肃穆……
“大学毕业才两年，刚开始工作，真是可惜呀……”
“是呀，前几天我还见她跟她妈在菜市场买菜呢，还好好的呀……”
“这么年轻怎么得了这么个病，作孽呀……”
耿直听着大妈们小声议论，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时，两名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着一个大概二十多岁的女孩走了出来。耿直不由得悄悄打量那个女孩，只见她面容清秀、妆发齐整、穿着一条淡黄色的长裙，整个人显得宁静而安详，明显家人已经帮她整理过遗容。耿直戴上一副白手套，开了灵车门协助医护人员小心翼翼的将女孩放到了车上。这时，一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的五十多岁的夫妻互相搀扶着颤巍巍的走了过来，他们在女孩的遗体面前含泪站立很久，妻子拿出几件叠好的衣服还有几件首饰轻轻的放进了车厢，丈夫则拿出了一张画纸展开看了一下，上面画的是青葱的田野、远处还有几只羊在吃草，夫妻俩看着画面不由得又落下泪来，丈夫见妻子情绪要失控便将画纸卷好，放进了车厢。耿直明白这对夫妻就是女孩的父母，而那副画也许是女孩生前所画？那生机勃勃的画面仿佛充满了希望，而画画的人却永远的离开了，耿直不由感慨一番。
每次接送逝者的时候，耿直开车总是特别小心，轻轻起步、缓缓给油，尽量走平缓的大路减少颠簸，这是他对逝者的尊重。因为当地有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习俗，女孩的父母没有上车，耿直一个人开车上路了。渐渐走远的时候，耿直从后视镜里看见女孩的父母跪在了地上，依偎在一起痛哭，旁边的邻居纷纷上前劝解，耿直一边开着车，一边悄无声息的掉下了眼泪。
回殡仪馆的路上，天渐渐黑了，这本就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冬末时节天一擦黑，路上行人车辆就少了很多。因为没有家属在场，殡仪车里只有耿直和那具冰冷的遗体，耿直不由得有些害怕，一股股恶寒轮番侵入进他的体内。其实耿直做灵车司机已经两年多了，也算是见惯了生死离别，自然死亡、病亡、凶杀、意外等等各种死法他都见过经过，但这一次也许因为女孩跟自己年纪相仿，也许是女孩父母那压抑又悲痛的脸，也许是女孩那张充满希望的画，他仿佛共情了女孩离世前的不甘与不舍。
“我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如果有来世，希望你能有个好运气，好好活着”，可能是为了克服恐惧，也可能是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耿直对逝去的女孩说道。
也是在这一刻，耿直突然想到该送女友一件什么礼物了。
“重大疾病保险”——醒目的六个黑体大字映入胡闪闪的眼帘。此刻，她正拿着厚厚的一沓保险合同，脸上挂着一副融合了失望、不解、哭笑不得、愤怒、无奈等多种情绪的莫可名状的表情。
“保额是六百万的，最高级别！保险费我来交，一直交到你六十岁”，耿直有些得意的说道，神态俨然就像一个做了一件对的事情等待着被表扬的小学生。
“刺啦”一声，胡闪闪把保险合同撕碎了扔到地上，怒斥道：“我看你才像有什么大病的！哪有过情人节送保险的？我算是开了眼了！”
耿直没料到一向温柔的胡闪闪反应如此激烈，连忙解释道，“闪闪，你听我说啊，化妆品、衣服、包什么的我一点也不懂，怕买了你又不喜欢，还白花钱，所以干脆送你点实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你咒我呢？那你现在就开着你那车把我送走不是更好？！”胡闪闪更加气愤了，还没等耿直继续解释，她又连珠炮似的吐槽道：“耿直，跟你在一起怎么越来越不快乐了？人家明星模特有张厌世脸那叫高级，你天天挂着一张厌世脸让我很压抑，你知道吗？”胡闪闪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不顾耿直的劝解快步走进卧室重重的摔上了房门。
胡闪闪很少发脾气，她一向是大家眼中爱幻想的小清新、随和开朗的小甜妹，两年前刚刚和耿直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多快乐啊，耿直无论从体格还是性格上都是一个值得依靠的大男人，她从没缺过安全感，可现在跟耿直在一起却让她越来越压抑，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耿直笑了，而且耿直似乎也越来越不在乎她了，不，耿直不仅不在乎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都看淡了、都没有兴趣了，她也越来越搞不懂耿直在想什么，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只剩敷衍了。眼看现在她和耿直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她简直无法想象跟这样的耿直共度一生……
胡闪闪越想越绝望，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墙上一张张明星海报上，海报上的明星都是同一个人——金奋。每一张海报上的他都是无懈可击的帅气、阳光灿烂的笑容，他是胡闪闪迷茫压抑中给自己找的一个偶像和寄托，一看见他的笑，胡闪闪就觉得生活还有那么一抹亮色。胡闪闪常想，如果能和金奋谈一场恋爱，那该多幸福、多快乐啊，一切烦恼都会没有了，如果金奋爱她，她似乎就有了可以去爱全世界的能量……
就在胡闪闪靠着金奋渐渐缓和心情的时候，耿直站在了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肃穆又沉重、漠然而消沉，确实像胡闪闪所说的那种“厌世脸”，连他自己都很久没见过自己的笑容了，他对着镜子试着咧嘴笑了一笑，无比的怪异和不习惯，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他曾是省田径队的一名短跑运动员，那时的他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就在全运会取得过傲人的成绩，是大家眼中前途无量的潜力股、未来的奥运冠军，确实，那时年少轻狂的他就是把参加奥运会拿金牌，成为一名“英雄”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的，可一次意外的负伤改变了一切。那次负伤后他的体育生涯就此终结，或许当一个人满心憧憬的东西破灭后，为了降低自己的伤痛和失落就会刻意的远离它，所以耿直选择了退役并且完全放弃了体育。回到家乡后，身无一技之长的他做过快递员、当过工人、开过出租，就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胡闪闪，胡闪闪那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和毫无来由的快乐感染了他，也让他找到了生活的依据，在那之后，他通过父亲的关系进入殡仪馆成了一名灵车司机，好歹是个事业单位、缴纳五险一金、工资不但按时发放还比一般的单位要高，耿直从此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是了！就是从做了灵车司机以后，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渐渐变成了现在的“厌世脸”——耿直终于想明白了。如果是这样，换一份工作不就能解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