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3 / 3)
持伞的是一位比安承年长些许的男人,戴一顶黑色的软脚幞头,眉目的细纹一直延伸到耳前,下巴蓄着稀疏的胡茬,眼睛细长,其中的眼神却倦怠寂寥。他只是抬头看着雨雾,撑着伞,表情平静,仿佛对刚才差点就要被安承腰斩而亡的险境毫不在意。
安承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摒住的气息吐了出来。他后退半步严谨认真的向男人欠了个身:“学生见过谢翱师叔。”
对方没有回应,三人走进雨里,天光从重重积云的缝隙间泄露,为他们镀了层朦胧的水光。
谢翱是闽东经学名家谢钥之子,端宗改元景元那一年,右丞文天祥出兵勤王,委谢翱为谘议参军。后元军占领江西,安承与谢翱在赣州重逢,与之对阵。后来宋军大败,文天祥和谢翱也因此在章水分别。再之后谢翱就没有了下落,元廷各州各路通缉宋廷旧臣,谢翱的名字长期位于榜上。安承自己也设想过很多师叔可能的下落,却没有想到谢翱竟然藏在老师这里。
自安承参军后谢翱再也没有跟他恢复过关系,更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今天见面,他甚至不愿意现身。安承内心叹息一声,识趣的落后二人半步而行。
“你谢师叔近来肺疾复发,到为师的后华庙里来过冬养病。”孟祺倒是神色如常,毫不在乎,他从身后拍了一下安承的肩头,意有所指:“方才一直隐在房间不肯见你,也是听到了方才关于募兵的消息才漏了气息。朝廷有朝廷的法令,谢翱长年在朝廷追捕的通缉令上,我也知道你们叔侄间曾经有过并不愉快的过往,但今日是在我后华庙中,虽然我亦曾与他各为其主,现在一个剃度出家,一个流亡下野,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后华庙也许是目前你师叔最合适居住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要太过为难你师叔了。”
安承低头行礼:“是,学生不敢。”
“师兄多虑。两浙路大肆稽捕宋臣,我如此躲了几年之久,已然折了士人气节,又何必再在乎一两个小辈的刁难?”谢翱声音略显冷硬。
安承把头低的更深,温声解释道:“谢师叔言过了,学生虽立场不同,但万不敢刁难师叔。蒙人内部对宋廷旧臣的态度一直都是各执一词,如今虽说渐趋缓和,但对宋臣的通缉短期内恐怕仍旧无法取消。此外学生身在军旅,通缉的事情也不归学生管辖,还请师叔放心。”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战乱尚未平息,建德府太平安康,少无战事,这段日子还请师叔安心在下华祠养病,毋须担心其它。”
听到“渐趋缓和”谢翱似乎怔了一下,低垂的眼帘里看不清情绪,半晌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这些话用不着你说……张弘范这条鹰犬,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回师叔,九拔都从南方回到大都后就一直卧床,学生前些日子随李庭李将军入朝觐见,得知皇帝虽派了最好的医师连日诊疗,情况却并不乐观。如今病入膏肓,恐时日无多了。”
谢翱只是点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悲喜的情绪,安承皱了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孟祺自然捕捉到了两个人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于是放下心来:“安承啊,你此次奉军令征募兵员,建德太守刘玵是郭侃的同乡,我跟他打个招呼,征募的事情就请他多费心,协助你尽快完成。这几日你就在建德府处理军务,大雨滂沱,不必住庙里来回折腾了。”
安承拱手行礼:“学生多谢老师。”
“安承,谢师弟一生忠于宋廷,此番坚贞颇具英烈之风。可蒙人追辑日紧,这样的性格于他而言是福是祸,还犹未可知。”老师说道:“他从南剑州便被通缉,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长幼有序,你作为同门子侄,有时候不必过于介怀。”
老师从袖袍中取出一个纸卷递给安承,双手接过纸卷打开,宣纸不大,狭窄的纸张只能留几行字。
安承低头看了片刻,最后行了个礼就走了,没有说话。
弱柏不受雪,零乱苍烟根。
尚余粲粲珠,点缀枝叶繁。
落笔处有一个方章,没有姓名,上书两字“宋累”。
而“宋累”正是谢翱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