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女之旅-其三（1 / 1）
飘落的秋叶翻过日历的一页又一页，我依然未出发。
妮娜把她母亲的房间腾出来给我当卧房。她执意不让我待在仓库里，我也执意不让夜晚的自己暴露在她眼前。不过这并没有动摇我们之间的友情。妮娜只当我口是心非，我在村里住得越久，她越是对此坚信不疑。
“琉佳，我可算明白了。你呀，就是根弹簧。别人热情得扑上来，你抵触的劲儿就越厉害。当别人把劲道撤走了，你立刻唰地弹了回来。嘿嘿，好玩极了。”
我手里一铲子泥土糊她脸上，笑看她一边抖着脑袋一边“呸呸”吐舌头。妮娜作势跑过来打我，我把铲子一丢跟她绕着圈捉迷藏。多萝西大婶一声正义的哨响逼停了我们两个淘气的捣乱分子，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像一只开了闸的喷头，满嘴的唾沫星子将我们淋成了两只落汤鸡。最后，我们被罚清理一天马舍，还要将粪便从山的这头挑到另一头去。
“你干嘛要和我吃同样的苦？”妮娜拄着刷子问我。
“不劳者不食。我虽然不是村里的人，但只要享着一天村子给的恩惠，就必须得报答。”
冬日临近，万物将息，留下的时间所剩无几，什么都要抢，要拼命。我与妮娜，和村民们一起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吸饱了汗水的头巾发出阴沟里的酸臭，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一块干炭。每个人的胳膊、脚踝都像被熏了一层抹不掉的烟灰，怎么冲洗都能刷下一滩黑水。扁担压在肩头，嵌出两刀火辣辣的印迹。高大的人被压成了矮壮的猩猩，本就矮小的人则成了一根随时要被折断的棍子。
然而，去看他们的脸，无论男女，黄发垂髫，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气。
劳动，奋斗，用勤劳的双手耕耘出理想的大同世界。手挽手，肩并肩。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嘴里哼的是齐心协力的号子，背上扛的是自己的责任，又不仅仅是自己的责任。势单力薄，就拧成一股绳，散兵游勇集结成一队方阵。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一方有福，八方同享。
我加入了大家，便自动成了一份子，好像从此就不再是魔女。我回归了，一下子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了共同奋斗的方向。丰收，为了今年的丰收，为了来年的丰收，为了让每一年付出的辛勤都能获得丰收。
对于温饱的渴望是人们劳动的原动力。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残留在血脉的记忆里。就算是毫无经历的人，要触发他的疯狂也只须一个契机。长期生长在饥寒中的人不会拥有身为人的尊严。他们像草原上的鹿与狼，不是变得草木惊心，就是变得残忍无情。无论何种，皆是随本能而动，应激于外界给予的刺激。一说穷**计，富长良心。是有人生来高尚、卑鄙？还是生存的艰难限制了灵魂攀登的高度？
要论人类的伟大，必定要从劳动说起。劳动是人类向物竞天择的公理竖起的第一面反叛的旗帜。不愿意像动物一样经受饔飧不继的艰苦，不愿意将骨肉至亲架上生死的天平，那就只有劳动，用劳动来逃离朝不保夕的天命。食不果腹就生产更多的食物，衣不蔽体就纺织更多的布匹。自由的权利并非天赐，而是由智慧与辛勤铸就。当思想被富足解放，如同泄洪之水，滔滔不绝的奇思妙想足以浇灌出灿烂辉煌的文明的新芽。
人不可以放弃劳动。与其说不能放弃劳动，不如说不能放弃追求幸福的动力。人生的意义多种多样，最不偏离大道的就是追求幸福。
需要澄清的是，劳动本身并不代表幸福，劳神伤身只会摧残健康，留下顽疾。通过劳动耕耘出的累累硕果才是幸福。向往更好的生活条件，更自由随意的选择，更缤纷多彩的体验，皆是无须羞耻的人之常情。如果勤恳的劳动无法让人获得更美好的生活，那么这就不是伟大的劳动，而仅仅是奴隶所受的苦刑。每个人的心里都应当有这样一个信念，我们要做受人尊敬的劳动者，不要做出卖苦力的奴隶。如此一来，居心叵测的谗言便无处遁形，并在人们的慧眼中消灭得一干二净。唯有一句真理在心中永久而明亮地闪光，即我不虚此生。
我依然还未出发。
直起受累了一天的腰板，望着天边的雁队从云下从容地飞过，我不禁再一次问我自己，我真的会有出发的那一天吗？我的旅途依然没有方向，头脑是混沌的，明明睁着眼睛，思绪却在神游。杰罗姆让我倾听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听见的始终只有一个声音——不愿离去。我想成为村里的一员，和妮娜一起生活。
我已经爱上了这个亲切的地方，这里就是山穷水尽的失意者梦寐以求的远方的人家。爱与理想与奋斗，最为稀缺的反而无所不有，一个天堂也装不下这么多人间至上的瑰宝。
我多少次冲动地想抱住妮娜，然后激动又欢喜地贴着她的脸颊对她说，我不走了，我永远留在这里。如果可以不用每一次入夜都把房门锁紧，如果可以不用每一个清晨都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缠好又臭又重的头巾，如果可以不用躲避他人的视线，不用为自己的过去费劲编造谎言，那么我是否就能将眼前的幸福真切地抓在手心？
我至今没有出现在加林面前的勇气，那位睿智的救世主一眼就能识破我不堪一击的伪装。我会被无情地驱逐出去，更可怕的是，妮娜，我会再一次失去我最好的朋友。比起无法留下，我更不愿意见到妮娜对我失望。即使是魔女之心，也不意味着就能对失去无动于衷。如今爱得有多真，彼时恨得就有多深。只有妮娜，我决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可是我早就知道了啊，因为琉佳就是魔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