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魔女之心-其三(1 / 3)
一般而言,攀登断层雪山绝非明智之举,乃因雪山并非一座山。平地拔起千万峰,峰头峰底不相连。虽为群山,却泾渭分明。悬崖高耸,壁立千仞,仿佛一列陈于展架之上的刀锋。纵然被大雪覆盖,其寒芒也刺来灼痛的光。自远处遥望,常见山峦的边线从一处起,行至中途戛然而止,再看,已被另一道横空而出的边线取而代之了。如此反复再三,故有了“断层”之称。
作为一道天然的国境线,断层雪山之险不言而喻。其巍峨似乎连飞鸟也难以渡,其曲折哪怕千里马也鞭长莫及。人若想由此而过,九九八十一难恐怕只会是一个开端。我想寒璃宫的设计或许正是参考了断层雪山,在消磨人的意志、打碎人的希望方面,它们如出一辙。
凭借着天之衣,我能顺利地在山间滑行,风雨无阻,日夜兼程。魔女的肉身不知疲倦,不必进食,受伤也能自愈。纵使不慎从山巅摔至谷底,肢体四分五裂也无法对我产生任何影响。无需歇息,爬起身,又能往前走了。等到熟练后,原本要丧七条命的,现在至多只用丧个三回。流动的时光里,唯有我是凝固的。这就是魔女,令我欣慰又心悸。如果不必保持人类的习性,我是否会逐渐失去人类的本质?我不敢细想。眼下并非深究的时候,我有更重要的使命。
赶路之余,我有幸见识到了布鲁塔克的穿山通道。与其说是通道,不如称之为“锁道”,那是一条全凭锁链拉起的空中天梯。
“锁道”约二马宽,沿山栈道由石头与木条搭建而成,然而勾连起此山与彼山的唯有黑色的钢绳。钢绳有碗口般粗,离地不足一丈。有时四根上下平行,有时两根左右并排,凌空笔直地划出一道粗线,割断了山间奔涌的流水。运送人与货物,需要将锁扣挂在钢绳上,由滑轮引导前进。一旦走上锁道,身家性命全得仰仗一根还没拇指大的钩锁,其危也可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然而仅凭这“一线”的助力,已足够将断层雪山紧密地串联在一起了。孤山不再孤独,群山终为一体,成就一切的是这唯一一条也是第一条令人们走出生天的道路。自此天险变通途。
蜿蜒、崎岖、坎坷、艰险,大可搜肠刮肚溢美山的危不可攀,每一个骇人听闻的字词都只会衬托出这份奇迹。既然路已存在,人就已然征服了山。魔女有天之衣,人也有属于他们的“天之衣”。终归是为了渡山,不过是为了渡山。直到离开雪山很远很远,我都未能抚平胸中周而复始的潮汐。
我一直南下,普拉提有教我一些在森林中辨别方向的技巧,令我不至于在尸林中迷失。然而布鲁塔克的军队也同样蛰伏于这片尸林当中,我不敢贸然前进,遂转而向东。
冬雪初融,高枝上悬挂的冰棱簌簌坠落,在树干上溅出冰花。蛇虫出洞了,候鸟也还家,顽石缝里蠢动新芽。春日将近,催动着我的脚步片刻不停。
又三日,森林逐渐变得稀疏,兴而向前,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黄天,暗日,浑水,矮丘,尸林的尽头竟生出荒凉的野地,夜幕还未降临,世界仿佛已早早睡下了。吃惊之余,我顿时感到无比沮丧。萧条至如此,大是不会有人居住的吧。
那是什么?是树林吗?
荒地远处,有一奇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眯起眼睛,再三辨认那片不寻常的阴影,似乎确实是树林的模样。四周荒草萋萋,唯独一处绿树成荫,难道是有人家?心下一阵大喜,我赶忙向着绿洲进发。
远时未觉,待走近树林,我才发现我来到了一处多美的地方。绿影婆娑浮水波,一座小楼迎风来。我嗅到了喷香的美味,勾着人的鼻子往前走。有笑声从窗缝里漏出外面来,虚掩的门扉,静谧的烛光在地面流淌,平日不起眼的凹槽此时化身光的涓流,黑暗里粼粼闪烁。
严密的心防登时被激流冲垮,碎念杂绪在大道上畅行。陡然降临的自由叫我难以抑制一股冲动,要去敲开那扇不可以敲开的大门。没有谁可以阻挡在我面前,我就应当义无反顾地闯进门后光明的世界里,哪怕过于火热的温度会在下一刻将我烧为灰烬。甜美的幻想让我沉湎其中,无法自拔。信仰对我说,我要走进去,只要迈出那一步,我将会为无量的幸福所淹没。窗户的玻璃上倒映出我浑身散发的渴望,我情不自禁的笑容还有一头猩红的长发。我一直都未注意过,到了夜晚,魔女的肤色原来会变得这样苍白。原谅我,我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审视过自己了。我似乎经常忘记,今昔已不再是昨年。
就算无法露面,至少得把消息传达给他们才行。我注意到顶楼尚未落锁的飘窗,顿时有了主意。我用天之衣生成一根吊绳,脚踩着墙面登上顶楼,手指勾开窗框,翻身入屋。
命运似乎眷顾着我,我来到的正是一间书房。两侧对排展柜,头悬玻璃花灯,一张红木长桌最是气派,方正铁实,虎踞于房间中央。案头叠放着一摞精装书籍,笔纸搁在当中,我还能看见屋主留下的潦草笔记。我思忖,我可以把布鲁塔克军的动向写成一封信,投进信箱。语气要重要急,要让人相信这并非一场恶作剧。我得多准备几封,万一屋主无动于衷,还要靠它们寻找别的机会。
“晚上好啊,魔女小姐。”
手中的笔应声射出,在墙角间冲撞,在地板上横行,骨碌碌翻滚着细瘦的躯体,最终停歇在一双白色的靴子前。
“莎伦?”
莎伦慵懒地倚着门框,侧面看向我。不知为何,她也没有点灯,昏沉的夜色使她半边身形朦胧如影,仿佛是一头寄生于幽暗的魔物。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没想到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遇上你,看来我们的缘分可不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