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冯犹龙想写王家女(1 / 2)
张宗子、卓珂月这二人的名声, 对于冯犹龙这个积年的老文人骚客来说,确然是有些陌生的,似乎是在那些每过几年便名噪一时的所谓才子神童之中, 有听说过相似的名字, 但既然没有文集著作,那么这种名字过个几年, 往往也就泯然众人也。
冯犹龙作为真正著作等身, 对戏曲亦有深刻认识的老文人, 根本就不相信何赛花巧耕田这样的戏剧,会是这么两个小年轻随意写就的。这种形式,这种结构, 还有这种立意,这种取材, 都和蜀山剑侠传一般,远远超出了本代戏剧的窠臼。
尤其是完全弃绝曲调, 以道白结合民间小调的方法,更是让人不得不拍案叫绝,道一声怎能不大肆流行, 若说昆曲是万人呐喊,观者数十万,那么这何赛花巧耕田为代表的道白剧, 在冯犹龙来看,只怕是观者数百万、数千万, 只怕犹未可知了
原因为何说来倒也简单, 无非在于此剧纯粹以农户作为主角, 而且所有选材中, 均摒弃了传奇中的奇字, 所谓传奇,为奇者作传也,又或可说是将奇人奇事相传,无巧不成书,所有的传奇中,都以奇为美,经历越是曲折离奇,越是巧合,仿佛成就也就越高。
从糖传奇到如今通俗话本,无不是取奇巧、奇险、奇异为招徕,而何赛花巧耕田,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无一处出奇,全是照实去写农户家的喜怒哀乐,全篇于男女之情无涉,所有戏眼,均在一个田字上,这在如今所有戏本、话本中是前所未有的。
固然现在说穿了,仿佛不过是踏出一步这么简单,根本不存在任何难度,但在这一步没有迈出去之前,便愣是没有人能想到,这便是这幕剧可贵超脱之处,也因此,冯犹龙断定了此剧必然有谢六姐浓厚手笔在内,绝非两个小儿闭门造车能为要靠自己突破藩篱,那必须先在本行当中浸淫有年,把已有的学问都吃透了掌握住,方才能意识到藩篱,若能如此,则二人必非无名之辈,也就不会现在才传扬出声名来了。
虽然故事是本地的故事,说的田师傅之语,也是买活军特有之物,但框架却一定是仙界的框架而冯犹龙本来对自己在话本上的一点自负,此时已经尽数消于无形了,他再自省自家的畅销话本,便觉得取材还是狭隘,均为市井小事,只取奇,而并不能贴近百姓生活甘苦三昧,又没有蜀山剑侠传一般超凡脱俗的仙气,也没有那斗破乾坤直白至泛滥的通俗,篇幅都还偏短,卖不过这两部话本实在也不算太吃亏。
尤其是斗破乾坤,在他看来自然是过于直白了,但今日见了这些如痴如醉的农户,再一想他们到了买活军那里,若识了字,将会喜欢什么样的故事,便知道斗破乾坤类书目的销量,远胜于蜀山又或者是自家的古今传奇,实在也没有什么稀奇。
买活军治下所有人都要识字,至少也要会识得拼音,这将是多少人数啊也难怪书堂各自都发疯地寻人学写斗破,冯犹龙虽然也有些心动,但到底他还是个文人,这样的文章写不出来也不愿去写,不过他亦是取中了这几乎无穷的村落集镇墟市买活军出钱叫各班子去巡演戏剧,这个虽然出奇些,但仔细想想,其实是一本万利,一台戏不过是三百文而已,多了多少热闹又有多少百姓因此吃透了他们新出的政策
正所谓政通人和,政令的上通下达,一向是衙门的要事,如今这样的戏班子,至少可将律令下达百姓一块,做到了极致。也因此这样的戏必定要贴近百姓的生活,尤其是农户的生活仔细想想,城内能住多少人无非是数千、数万而已,这亿万百姓,倒有九成以上都住在村里,以务农为业,若能让百姓爱看自家的戏,这里的版权费出息,将永远胜过那些城镇居民爱看的戏目
就譬如鸳鸯错,应当是老叶一帮人炮制的戏码,写起来费时,要斟酌曲调、改易文字,写唱词儿,又要调理戏班子,拿捏腔调,还要一个如冯犹龙一样真正谙熟人声口齿的老戏家最后改易曲谱,一出新戏,一个好班子排个个月是要的,可一个班子一个月能唱多少哪怕在城内广为流行,日日上演,又能比得了城外那成百上千个村子么
赔固然是不会赔的,赚也能小赚一点,但若是广从版权费来说,曲高和寡,阳春白雪怎如下里巴人未来要赚大钱,还是要来写村里的戏
冯犹龙心中逐渐有了定见,不过他年岁大了,做事也把稳,绝不自以为是,虽然如此推测,但还是细问郑莺儿等人,如何排练,如何背词儿,排了多久,难不难演等等,又问了戏班子多少人,平日里多久演一场等等。
因他名声在外,而且也是要去买活军那里,郑莺儿等人并不防备,一一回答是许多班子,几十人凑在一起排练的,词儿很好背,因都是白话,也都是日常的口齿,没有太难的长句子,而且有时候除了韵白之外,散白也完全可以自由发挥,只要是这个意思,能合上故事就行了。
所谓散白,也就是不押韵的对话,韵白则一般是一韵到底,或者中途转一韵,譬如何赛花,一十八,压的便是啊韵,冯犹龙听着也不免暗自点头,这个韵脚压得实在是有些才气在里头的,许多戏曲本子完全是文人闭门造车,词曲虽然押韵,但押的全是生僻韵脚,又或者频繁转韵,伶人口齿难以拿捏,也不便传唱,这都是平日少和丝竹相合的缘故。
自然了,能以大白嗓念白、唱小调,最重要的还是喇叭,戏曲之所以和小调区分,便是小调者为民间随走随唱,并不登台表演,最多是一人唱,数人听,而戏曲如今台下至少都有数十观众,若是财势人家,更是隔了水听声音敞亮,不吊嗓子很难传声极远,口齿还要清晰,所以戏曲不论是念白、唱词音调都比平时说话更高,吐字也是不同。戏班子开口能唱的优伶至少都要从小吊嗓子,十年以上的童子功,方才能登大雅之堂,否则注定只能唱些锣鼓喧天的热闹戏,要说声调婉转,绕梁动听,那实在也是没有的事情。
有了这个喇叭,那便不同了,只要能唱好小调的,都能来挑大梁,而且人人能唱,不独正旦,这又是和北杂剧相比一个很突出的不同。冯犹龙越谈越觉得这新式道白剧实在大有可为,奈何戏班子要赶往镇上歇宿去,只得依依不舍,和郑莺儿一行人道别,又约定了后会联络他对郑莺儿也颇感兴趣,心中已有了隐约的想法,认为可以用她为人物,敷衍成一出颇为精彩的昔有红拂今有郑莺的传奇故事来。
旅途无聊,山居无聊,此时以大家的认知来说,无聊是生活中一种常态,而且还算是颇为幸福的常态总是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才会无聊,真正愁苦的人家,终日奔忙,哪有心思去寻求娱乐呢
真正每日里都有许多玩乐,从不无聊的太平纨绔,世间人实在万般无一,对于此时港口大多数乘客来说,看一场戏甚至是值得他们铭记一生的热闹,便是买活军的兵丁,乘船南下北上的货郎们,也不是时常都能看戏的,因此今日的一出戏,看得港内十分热闹满足,连和冯犹龙同船的叶华生也觉得开了眼界。
回到船上,还和冯犹龙评论这出戏的利弊得失,见冯犹龙一径沉吟,便问道,“老龙,这出戏虽然直白,但我倒觉得很新奇,不过你戏未完便走了,难道是如此不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