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黄鹄矶(1 / 2)
七月下旬,陈冲一行人先是缓缓乘车抵达樊城,而后坐船渡过沔水,来到了襄阳。此时阳光极好,太阳照射下来,干净得不带丝毫尘埃,正好将秋色时的襄阳照得一览无余,汉水泛着清晰又粼粼的倒影,江岸的芦苇纷纷青黄,河岸边的石头也因此闪出晶莹的光辉,而远望周遭,鱼梁洲和岘山上的枫林透成片片红色,交杂在尚且苍翠的柏木与橘树之间,仿佛水墨渲染,一片祥和。只有在步入城门时,偶然望见城墙上还不及修补的箭洞刀痕,才让人记起来这里半年多前还在经历战事。
陈冲与他的随从,就在这样优美与安静的襄阳景色中乘车穿行。
一下车,就有数十名官员前来拜见陈冲。他们都是关羽在攻克襄阳后临时提拔的官员,此时面见以严苛闻名的当朝丞相,有些诚惶诚恐,但陈冲并无意为难他们,他只是与这些人寒暄了几句,笑着说:“我此次南巡,只是来访问一些故人,顺便看看民生。”于是就把所有准备的宴席都推辞了。反而问起水镜先生司马徽的消息,陈冲还记得他在襄阳隐居,只是隆安年后就没了消息。结果很遗憾的得知,德让公已经在八年前去世了,这数年间名士逐渐凋零,如今襄阳还健在的隐士,恐怕只剩下黄承彦了。
这让陈冲很是失望,此时他有一次发现,人老了之后想再找一些旧识,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只能转而去鱼梁洲上祭奠陈璋,平坦的河洲上无数芦苇在摇曳,就像是无数婴儿的小手在挥舞,除此之外就是空无一物的河滩,以及静静流淌的汉水,陈冲在这里站定后,寂寞感油然而生,天地茫茫,人真的显得过于渺小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会做什么糊涂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陈冲很快离开襄阳,转而走向江陵。
这个时候,明媚的天气忽然打破了,天色就像是哭闹的孩子,转瞬间就遮住了阳光,继而是一排排好似裁碎了的乌云,将左右的江山水色全蒙蔽了。西风扑打起艳红的落叶,打在马头上面,打到车盖上面,让人不得不用袖袍挡住脸,或弯腰伏在马鬃上面,或侧身靠在车柱上,在淹没了马蹄的落叶中间前进。
他们沿着汉水进入江汉平原,眼看着两岸的高山越来越低,向两面舒展。中间的河道已经宽阔到可容数艘楼船并排通过,而两岸的江滩上已经看不见石头,只有细碎的金沙,连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格外湿软了。
等看见脚下湖泊多起来,他们就停下来,在一个乡亭里该做了渔船,沿着一条小河水流而下,很快就进入了云梦泽。云梦泽是天下第一大湖,放眼望去,汪洋一片好似大海,而在这乌云盖顶之中,又恰好展现出了它最狂暴的一面,湖面剧烈起伏,竟不时卷起数尺高的大浪,打出一片片的白花,而空中突然劈出一道刺破乌云的白光,湖边的灌木野草随即在轰雷的鸣响中纷纷摇曳,仿佛一切都臣服在这浩瀚无限的天地伟力之间。
紧接着雨就下下来了,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时节竟然还会下这样滂沱的雨,仿佛世间尽数落入雨水中,一切都被淹没了。船主见状不敢再多行,而是放下船锚停在岸边,打算雨停了后继续前行。雨水的声音连绵不绝,陈冲望出船外,看到草木在这种造化的威视下颤抖,心中没来由升起一种怒火,他从船檐内站出来,不顾随从们的阻拦,竟然仰着脸去船头淋雨,在暴雨的洗刷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腰杆挺直了,双腿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一般有力,哪怕双眼已经被雨水浇得模糊,他仍然望着这阴沉的天空,陈冲想怒吼,想咆哮,想和这天地间的一切黑暗战斗。
但这些愤怒到了口中,就自然而然消失了。语言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存在,当你的想法将要化成声音时,人的思维就像是被净化了一半,让人不得不审慎地考虑自己的对错。陈冲在这个将要吐露心声的瞬间,念头又突然转变了,他知道,他要与之战斗的并非是这片阴沉的天地,他是要在历史的这一刻去证明,他存在过,他战斗过,他热爱过。就在这片稠密得化不开的雨水中,他要将自己与过去未来都联系在一起,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和那些还未出生的人,都紧紧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用尽一切气力,对着这翻涌的云梦泽,对着一个隐藏在雨幕后的幽灵呐喊道:“喂!你在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冲的脑海中回想到了很多人:云长,玄德,含贞,万年,阿琰,还有孟德、元常,这些身影在雨水中模糊,最后化成了远处岸边一只耸动的白影,好像是一只白鹿!陈冲仿佛得到了回答,于是他再一次嘶声呐喊道:“喂!我在!我就在这里!”那白鹿似乎听见了,然后回头看了陈冲一眼,很快奔跑着彻底消失。
陈冲像一个落汤鸡般回到船舱内,众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这让陈冲失笑了。是啊!一个老头子,像一个青年人一样在雨中呐喊,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但他心里只觉得痛快。
大雨过后,陈冲终于来到江陵,结果路过东郊的时候,他看见一座祠堂,有很多人到庙中去拜祭。他好奇地进去探看,赫然发现是关羽的灵祠。很多来烧香拜祭的人说,都说天子是天神降世,那与先帝结拜的关元帅也当是军神毗沙门天转世,所以才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他的仁爱之名,守义之名早就闻名天下,如今他既然在江陵去世,大家不去请求他的保护又去请求谁的呢?
陈冲对此感到极为欣慰,他恭恭敬敬地给云长烧了三炷香,在心里祝福他说:我知道,你将会被所有人铭记,你一直能做到。但陈冲走出来的时候,又有一些茫然,他问自己:我死后呢?我所尽力活过的一生,这难以评价的一生,连妻子、兄弟、朋友都难以理解,真的会有人理解吗?
好在他还是后继有人,这一路走来,遍观荆州乡县,各项民生事务处理得都还算井井有条,军民间相安无事,一路上也没有听闻有什么匪患和疫病,能在第一年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而这些都得益于孔明,陈冲心想,无论自己最后是什么结局,都应该把孔明的位置给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