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1 / 1)
寒冬腊月大冷的时候,洗干净晾在崩绳上的衣服,水还没有控干就被冻结成片状,像一片片不成形的铁板,硬邦邦的横在院子中央,衣服下面挂着细长的冰棱条,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浑浊呈灰黑色。冬天衣服厚实,洗一次衣服得多半天时间。每件衣服上都能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存生的衣领经常被磨得黝黑发亮。猫吖不三令五申的催促存生换,存生永远想不起来他应该换身上的衣服。两个人经常因为存生不换衣服拌嘴,猫吖拿着存生的一件外套,翻开领口让存生过目,愤愤地唠叨:“你说你懒得能睡着吃,求爷爷告奶奶的叫你换衣服,脏的人都看不过眼了,你还口口声声的说才换上几天,你不嫌脏了,我还嫌你脏呢,你说你这个人,换个衣服能耽误你多长时间?又不叫你爬刀山下火海,把你推辞多的放不下,你自己看看领口袖子成啥样子了?油光发亮的能当镜子照。天光神!哪来这么窝囊的人来?幸亏都是黑颜色,不然把人能恶心死。”存生不说话,只是呲着牙笑嘻嘻的看着猫吖。洗衣服的时候,猫吖一边在搓板上使劲的搓洗衣领一边还在不停地唠叨,小燕坐在旁边用手搓揉小件衣物,猫吖洗完一件她接过来淘洗第二水,遇到大件的衣裤,她和燕燕两个人便每人抓住一头一起拧干,燕燕再放进水桶里淘洗完第三遍,顺便负责把拧干的衣服搭在崩绳上。颜龙也不闲着,给她们三个打杂跑堂。猫吖不时提醒燕燕说:“你看你的水变了颜色,就把水倒进盆里,你再舀清水淘洗一遍,洗出来的水清澈了再晾崩绳上。”燕燕嘴上答应着,看着筒里的水逐渐由清澈变得浑浊,心想洗完下一件再换水,不觉已经过手三四件。于是,衣服下面被冻结的冰棱颜色也是深浅不同。颜龙最喜欢拿冻僵硬的衣服当靶子使,半蹲着扎好马步,对着硬邦邦的衣服,手掌在胸前来回推动着运气,半眯着眼睛,气定神闲的说着:“乾隆十八掌”,接而一垂接垂的捶打在衣服上,一副打跆拳道的姿势,拍打的“啪哒”作响,脚尖踮起在地面上用力磨蹭。猫吖听到动静在厨房里喊着说:“颜龙,我看你手痒痒的没地方放,猪圈上头有方土眼看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你有这拳脚功夫,出去站在猪圈对面,像电视上的人一样,三垂两拳头,或许那些土看见你就害怕的自己滚落下来了,省得人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哪天塌方了把过年猪压死。你外爷骂得话了,你一天手闲的得个蝎子捉上,要不你去拿一块碳洗去,看能洗干净嘛。手咋那么闲呢!衣服直接冻硬绑了,像你那样捶,几下子就拦腰截断了,再不行了对着墙打,说不定还能练成铁拳头”。猫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点开玩笑,又像是在责备,一时间颜龙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便停止了捶打,舌头像哈巴狗一样探出来笑着,一溜烟儿跑进窑里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把衣服下面挂的冰棱折断放在手心里,看着它们一点点的融化成水。有时也放在炉面上烧,听着水珠“滋滋滋”跳腾着在炉面翻滚,一会儿功夫就消失殆尽,炉面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印渍。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看着,嘴里低声念叨:“这个娃娃呀,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手闲的真个得个蝎子捉上,一阵阵都不消停,惹得猪狗都嫌弃”。
熬过了年前的大扫除,终于盼来了年三十,燕燕三个穿上新赶制的衣服和鞋子,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后,不由得相互间说话也和气了,语气也温柔了。猫吖打趣他们说:“三个猴精的像没穿过新衣服一样,说话垫着舌尖尖,小心把舌头咬了。这两年比起你们小时候好到哪里去了,年年穿的新衣服,吃的穿的没亏待过你们,远的不说,光在咱们庄里,谁家娃娃能像你们三个,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社会是好了,还是有穷的很的人家,不如咱们的也多的是。昨天跟集,河道里一个女人穿的片儿烂衫,拿了二十块钱治办年货,现在的几十块钱能买点啥东西,几根根韭菜就花了两块钱。我和你爸爸卖菜虽说辛苦点,但是这几年咱们家里殷实多了,你们三个也没有受啥吃亏。想起那几年你爸爸在预制厂,粮食不够吃,钱也不好挣,一个月等不到发几块钱的工资。屋漏偏逢连阴雨,你们三个一个害病,就像传染呢一样,这个没好利索,另一个又跟上了,光到你五大跟前赊账我都不好意思了。唉!那几年的日子提起都是心酸,快的,一晃就是几十年。燕燕快去看你奶奶吊针挂完了没有,操心着不要又滚针了。”王家奶奶躺在炕上,她这两天受了风寒感冒,头脑犯晕涨疼,吃了两天的药不管用,她开始心里烦躁不安便胡思乱想,总是不停地念叨:是不是她得了什么要命的症结,往常稍微头疼脑热,拿土办法送一两回,吃点安乃近片就能管用,这次怎么加了几样子药还不见好,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她老是担心她连年都过不去,死不了又不叫人精神,简直是活受罪。存生喊着燕燕去请老五来给王家奶奶输液。老五背来了药箱给她扎完针后便离开了,等输完液燕燕三个无论谁都会拔掉针头。王家奶奶平躺着,身体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落。眼睛盯着墙上的输液管,不时地哀叹:“唉!一年不胜一年了,害个感冒不挂点针都好不起来。肯定那前儿个太阳好,洗了个脚把我着凉了。老了老了还消薄的不行了”。
玉兰赶在王家奶奶过生日前回到了家里,老两口只带了燕子一个。燕子已经7岁了,出落的浓眉大眼,粉嘟嘟的嘴唇,笑起来嘴角边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玉兰两口子对燕子视若珍宝,比转明家的安子还要偏爱几分。燕子名义上是转社两口子的孩子,从小就在玉兰身边长大,加上转社两口子对燕子也淡漠疏于教养,燕子很少被领回家住,对自己的父母既陌生又熟悉。王家奶奶看见玉兰两口子进了大门,顿时眉开眼笑,来不及拿上拐棍,赶紧迎上去语气里带点埋怨的说:“我还以为你今年个忙的来不了了,天冷路上也不好走,你们还领个娃,来一趟不容易,我又好着呢,你们那么远跑来干啥来了!”燕燕赶紧接过话茬来说:“你不是前两天都念叨着骂我姑姑呢吗?嫌人家光知道看孙子过日子,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到脑后头了。我姑姑来了,你又嫌人家来了,你说你到底想让来还是不让来呢?”燕燕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王家奶奶指着燕燕笑着骂道:“她这个碎猴溜精,翻舌倒是能行。我啥时候说过那样的话,你赶紧把燕子往进领,让娃进碗里炉子旁边暖和着,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玉兰搀扶着王家奶奶一边进屋一边嘘寒问暖,王家奶奶眉眼里始终带着笑容。存生小声给玉兰女婿说:“老婆子这几天想你们了,一天听见狗叫,赶紧探出头看是不是你们来了。催了我好几次,让我给你们打个电话,我想着你们也有个忙闲,还有两个娃搅和着……”,猫吖跟着进了屋,脚还没站稳,王家奶奶便催促起来:“燕燕妈,你赶紧生火,看做点啥饭,你姐姐远路上来,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肚子可能都饿了”,猫吖笑着开玩笑说:“你看妈心偏吗?我还准备拉几句闲话才收拾做饭,妈害怕把你们饿着了,催着我赶紧做饭。”玉兰和女婿连忙笑着说道:“不饿不饿,早上起来吃得饱”。王家奶奶拉了拉衣襟接着说:“不饿才怪呢,坐车里颠簸上费人很,你们大人不饿,燕子都要吃饭了”。燕子听见王家奶奶说她,抬起头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进门就跟燕燕三个凑在一块儿叽里咕噜的玩笑着,一点也不拘束。每次玉兰回老家,燕子都跟着她一块回来,对于这里,燕子一点儿也不陌生。学校还没放寒假,燕子就早早提醒玉兰,放了寒假,要跟着她们一起回老家看太奶奶。
正月十五这天,家里来来往往的亲戚都凑到了一块。很多知道王家奶奶正月十五生日的亲戚都赶在这天来家里。存生忙着端茶倒水,陪吃陪喝招呼亲戚。猫吖系着围裙几乎整天都在锅台前忙活着。塬上的老规矩,家里来了亲戚,不管有没有吃饭,主人家都要做饭招呼亲戚吃一口。最简单就是煮机器面,存生知道玉兰女婿爱吃塬上的酸汤臊子面,又专门去压了一簸箕的细面,备着十五这天招呼亲戚吃。王家奶奶特意穿上了年三十晚上才穿的蓝色印花绸缎衣服,盘腿坐在靠窗户的炕角,不断的招呼旁边的亲戚:“你再吃一碗面,正月里就这样,走到哪吃到哪。不吃面了嗑瓜子,喝茶,还有花生……存生,你看桌子上都没有面了,赶紧喊燕燕叫往来端……”,王家奶奶着急的坐在炕上不停地指挥着,生怕怠慢了亲戚。玉兰挨着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说:“妈,你消停坐炕上缓着,都是自个的亲戚,饭不来了稍微等一下也无妨,他大舅母也在锅台上帮忙下饭,一阵阵就端上来,你把你吃饱再不要操心别人的闲事了”,玉兰说着拿出手帕给王家奶奶擦了擦嘴角,王家奶奶平时最厌烦听人怼她爱管闲事,不管是谁她都要怼回去的。燕燕三个要这样说,她肯定一口唾沫溅出去,骂道:“去你奶奶的腿儿,牙叉骨头子上劲越发大了,我不管闲事你们一个个咋大的?”,猫吖即使对王家奶奶有意见,也是背地里在存生面前嚼舌根,存生偶尔也当面怼王家奶奶,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让她吃饱了安稳坐着,王家奶奶顿时阴沉着脸不说话,等存生出去了她才一个人愤愤的骂:“去你妈的!都一个个能成了,日子过好了,开始嫌我话多爱管闲事了。你像是我荒山上拾来的,不知道自己自己姓啥,一点点出息都没有。耳根子软的,女人枕头旁边煽点风,你就能把一架山烧着……没出息的样子!”燕燕听见了就把原话传给了猫吖,猫吖笑着打趣存生说:“你妈说你是荒山上拾来的,耳根子软的拿泥巴捏出来的”,存生总是“啧啧啧”的咋吧嘴巴,瞪一眼猫吖也不反驳。燕燕心里老是有个疑惑,她想弄清楚到底存生是不是捡来的。等到王家奶奶使唤她干完活,她趁着机会便向王家奶奶求证,得到的答案都是王家奶奶斩钉截铁的肯定。燕燕便更纳闷了,既然不是亲生的,奶奶为什么还要跟着存生,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他们带孩子,照料家里大小事宜。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脑海里,伴随着她度过了整个童年。
院子的墙角边,堆放着晚上迎社火燃剩的鞭炮和垃圾。燕燕三个在旁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燕燕和小燕用脚在一堆垃圾里拨来拨去,挑捡没有燃尽的鞭炮。颜龙把没有了火捻子的小根炮拦腰折断,倒出里面的火药,摆放成了一条弯曲的火线。颜龙说:“再找不见就不要了,这些就够了,等着我去点一根香拿来给你们两个露一手”,说话间颜龙起身跑进了窑洞,拿出一根燃烧正旺的香条出来,边走边用嘴不断的吹,露出一点红红的火头出来。小燕胆子小,赶紧退后几步,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燕燕笑着说:“这又不是放炮呢,能给你‘啪啪’响动一两声,这是火药不响,你看你那个屁胆子,先把耳朵一捂。颜龙,快拿来点,墙根底下背光,点着颜色好看”,颜龙蹲下把身子前倾,吹了一口香赶紧靠近火药,随着一阵“呲啦啦”的声响,淡蓝色的火苗顺着摆好的队形向前奔腾燃烧,一会儿的功夫就燃烧殆尽,地上留下一条灰黑色的波浪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颜龙得意地笑道:“怎么个?这个厉害吧,现在是白天如果放到晚上点着颜色还有红的、蓝的,看起来更刺激。我给你们说,三十晚上我们跟着那些哥哥去拜年,走到岁成大大家里,燕霞和军子拾了一大把没有捻子的炮头,我们给倒出来在地上点着了,好看的不得了。你们知道兵兵的脸上是咋回事吗?”燕燕和小燕摇摇头,颜龙故作神秘的笑了笑说:“兵兵拿了一根大炮放雪堆里点着,急忙没有动静,准备跑过去看咋回事儿,没料想刚到跟前,炮从雪堆里崩裂了出来,飞出来的火渣子溅了出来,衣服裤子都烧了些窟窿,幸亏他把脸捂住了,才一两个疤痕。啧啧啧!兵兵一下子跳起来叫唤着,福祥哥出来把我们挨齐骂了一顿,把兵兵踢了两脚。”燕燕拿苕帚把垃圾扫到墙角,接着说:“你们还不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看曹龙那天来,手掌伸开成啥样子了,像爸爸抽烟的手指头一样,他还耍大拿拿到手里放大炮,小心看还把指头炸没了呢。你个二杆子可不敢逞能,你听熊渠外奶家庄里,说是谁家娃娃放炮把大拇指头都炸断了”,燕燕看看自己的大拇指,想起被鞭炮炸的情景,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哎妈呀,想起来都头皮发麻,就是吗?圆蛋”,燕燕转头想要争得小燕的一致意见,小燕撇撇嘴,头像拨浪鼓一样点着,说:“这些娃胆子也太大了,大人放炮有时都要拿个棍子吊起来,他们还耍大拿,真的是自作自受。”小燕转头一巴掌推了颜龙一把说:“你可不敢逞能,小心我给妈告状,叫你顶转头都不是啥大事,万一把手指头炸断了,你娃连媳妇都寻不下,王家以后就断子绝孙了”,燕燕连忙在地上“呸呸呸”的吐唾沫,完了拿脚在地上踩几下,堆了小燕一把说:“我说你把书念到头里头去了你还不相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把你个白糖书生,手指头断了至于断子绝孙吗?大不了就是寻个丑模样的媳妇,你看电视上演的,有的人残疾了不是也娶到老婆了吗?你一下子说的危言耸听吓唬人”。颜龙手掌撑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道:“你们两个像没拴笼统的野马一样,越扯越远了。我手指头不是好好的嘛!”颜龙晃荡着自己的五指说:“奶奶说了,把你们两个卖了才给我换媳妇呢。把圆蛋嫁到贾洼贾万善家,那可是咱们塬上的万元户,一上贾洼坡头,谁都知道梨花塬上有个贾万善,贼有钱了。把燕燕给到川里的财东家,你就是少奶奶的待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日子美劲的茬大!关键问题是啥你们知道吗?你们两个这么个怂样子人家怕瞧不上!哈哈哈!这叫白日做梦!”颜龙故意抿着嘴挤着右眼,一副坏怀的表情。燕燕横眉冷对瞪着颜龙,随手轮起了苕帚准备打颜龙,颜龙话没说完就像洞门跑去,燕燕跟着追了出去,一边笑着骂道:“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皮痒痒的想挨苕帚疙瘩了”。小燕在原地跺着脚,胳膊在两边甩开了大声喊:“妈,你看你们颜龙又骂我了,他说我这个怂样子没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