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1 / 1）
贾赦等人散去，两席合到一块，更杯换盏，贾母添了衣服，继续赏月。贾母说：“往年你老爷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赏月，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偏凤丫头又病了，有她一人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王夫人说：“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说：“正是，所以才高兴拿大杯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只好也换大杯，强颜欢笑。月到中天，比先前越发精彩可爱。从外面叫来打十番的女孩儿，远远地吹笛。贾母闻笛赏月，很是雅致。这时，有个媳妇来说：“刚才大老爷出去，在石头上绊了一下，崴了脚。”贾母命婆子和邢夫人快去看。贾母又说：“珍哥媳妇也回去吧!”尤氏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定要陪老祖宗吃一夜。”贾母说：“你们小夫妻家，今晚也要团圆，不要为我耽搁了。”尤氏说：“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况且孝服没满，伴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一听，说：“这话很是，可怜你公公已二年多了，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越性陪着我吧！”这时，听到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明月清风，天空地净，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大家听了两盏茶工夫，笛声才停住。贾母说：“好听吗?”大家说：“实在好听，我们想不到这样，得老太太带着我们才开些心胸。”贾母说：“这还不太好，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老太太很懂得享受，把自己吃的月饼和热酒送给吹笛的，叫她们再慢慢地吹。
刚去瞧贾赦的婆子回来，说：“老爷右脚面肿了点，调药敷上，好些了，没有什么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王夫人劝说：“这原是大家酒后说笑，岂有说老太太之理。”鸳鸯给贾母拿来软巾兜和大斗蓬，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说：“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老太太八十多了，倒有争强好胜之心，赌气要坐到天亮。只听桂花树下，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越发凄凉，大家寂然而坐。夜静月明，笛声悲怨，贾母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掉下泪来。老太太想到这个家族越来越不行，儿孙们也不能发扬家族的事业了。大家看到贾母伤感，忙劝解。尤氏想东施效颦，她也要讲个笑话给老太太解闷，说：“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一只眼睛，二儿子一个耳朵，三儿子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是个哑巴。”说到这里，贾母已双眼朦胧，似有睡去之态。尤氏不说了，贾母睁开眼，说：“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劝说：“夜已四更，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吧!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说：“怎么就四更了呢?”王夫人说：“实已四更，她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看只有探春在，说：“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三丫头可怜见的，你也去吧！我们散了。”媳妇们收拾茶碗发现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大家说：“是不是跟姑娘的人摔了?”一语提醒了管家伙的媳妇，她说：“是翠缕拿着，去问她。”恰好紫鹃和翠缕来了，问：“老太太散了，我们姑娘哪去了?”媳妇说：“我们要找茶杯，你倒问我们要姑娘。”翠缕说：“我倒茶给姑娘，一转眼姑娘不见了。”
黛玉对景感怀，趴在栏杆上掉泪。宝玉早就回去了，只剩了湘云安慰她。湘云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做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么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你可知宋太祖说：‘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她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她们一羞。”薛宝钗要躲开大观园这个是非之地，史湘云住在她那儿，她并没和史湘云打招呼就先去报告了李纨，史湘云明白这个比亲姐姐还要亲的姐姐心里只有她自己，所以她跟林黛玉发此评论。黛玉说：这个地方人声嘈杂，哪有什么诗性?”湘云说：“山上赏月虽好，不如近水赏月更妙。这山之高处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叫凹晶。这‘凹凸’二字历来用的最少，如今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山高月小的，便这里来；有爱酷月清波的，便往那去。”黛玉说：“实和你说，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说着，二人来到凹晶溪馆，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今日打听是凸碧山庄的人应差，与她们无干，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二人在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说：“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在我家，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说：“事若求全何所乐，这样也就行了，还非得坐船。”湘云说：“得陇望蜀，人之常情。贫穷之家自谓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们竟不能，他们不信。就像咱们两个，虽然父母不在，也算忝在富贵之乡了，只你我就有许多不遂心的事。”史湘云很少诉说她有很多不遂心的事，从小父母双亡，没人真心疼爱，是她心中的烦难。黛玉说：“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了。”林黛玉太聪明，把贾府的事看透了。
正说着，听到笛韵悠扬。黛玉说：“今天老太太、太太高兴，这笛子吹得有趣，倒助咱们的兴了。咱俩都爱五言，还是五言排律吧！”湘云说：“限何韵?”黛玉说：“咱们就数这栏杆，这头到那头，它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数栏杆定了个十三元的韵，黛玉先说：“三五中秋夕。”湘云想了想，说：“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林黛玉说现在是八月中秋，湘云对上我们现在可以和元宵节相比了，满天星斗璀璨。黛玉续说：“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形容贾府宴会的热闹。湘云接着说：“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谁家不打开窗户赏月，八月中秋，风已有点凉。黛玉说完，湘云正要联句时，黛玉指着池中一个黑影，说：“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影，敢是鬼吧?”湘云说：“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一下。”只听“嘎”一声，飞起一只白鹤。黛玉说：“原来是它，反吓了一跳。”湘云说：“这鹤有趣，倒助了我。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这句诗来自杜诗“鸟影度寒塘”，史湘云把“鸟影”改成“鹤影”，前边曾用鹤形容史湘云的体型，长得凹凸有致，鹤影隐喻史湘云未来的日子像孤独的白鹤一样。黛玉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了你。‘影’只有‘魂’可以对，‘寒塘渡鹤’多么自然、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得意地说：“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放到明天再联。”黛玉不理她，半天笑了，说：“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冷月葬花魂’。”林黛玉是花魂，最后被冷月葬了。湘云拍手说：“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诗固然新奇，只是太颓废了。你现病着，不该做此诡谲之语。”黛玉说：“不如此如何压倒你。”突然山石后转出个人来，说：“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如果底下只这样下去，反不显这两句，倒觉得堆砌牵强。”两人吓了一跳，细看是妙玉。妙玉是金陵十二钗之一，大观园的人写诗，妙玉不能参加，曹雪芹借凹晶馆联诗，让妙玉大显身手，但她续的诗，实在超不过林黛玉，甚至也超不过薛宝钗、史湘云。妙玉说：“现在老太太那散了，满园的人都睡熟了，你们的丫头还不知在哪儿找你们，快跟我喝杯茶去，只怕天就亮了。”两人跟着妙玉到了栊翠庵，妙玉叫起丫鬟来烹茶。这时，听见叫门的声音，是紫鹃、翠缕来找。紫鹃说：“要我们好找，一个园子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了，才到了那山坡下，可巧那里上夜的人听说大家往庵里去了。”妙玉叫丫鬟带着她们也去喝茶。妙玉把两人的诗，用笔记下来，说：“这才有了二十二韵，警句已出，若再续，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讯。”黛玉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妙玉续了十几句，凑成《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她的诗写大观园夜景，把中秋联句的悲戚情绪增加了一点欢乐的气氛。“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是大观园诗社的绝唱，这两句也预示林黛玉、史湘云未来的不幸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