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题咏（1 / 1）
贾政择日题本，皇帝恩准次年正月十五贾妃省亲。正月初八，太监出来看方向，何处休息，何处受礼，何处开宴，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启事等。工部官员带着城兵备道打扫街道。贾赦等人扎花灯焰火，到正月十四都准备完，这一晚上下都不曾睡，到十五日五鼓，从贾母开始，按品大妆，到荣国府门口等候，等了老半天，得知元妃要晚饭后才请旨动身。晚饭后，贾赦携合族男子在西街口外迎接，贾母带合族女眷在荣国府大门外迎接，又等了半天，听到马跑的声音，十来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拍手。一对红衣太监骑着马缓缓走来，把马赶出去，垂手面西站立，来了十来对太监都站好了，才听到隐隐的细乐声。仪仗过完，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连忙在路旁跪下。版舆入门，上面一个匾灯，写着“体仁沐德”，贾元春更衣后，再上轿进园子。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这时，石头说：“回想当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何等凄凉寂寞，若不是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携我到此，怎能见到这般世面。”
贾元春看到大观园金银幻彩，珠宝争辉，园里的彩灯都由纱绫扎成，十分精致。河边石栏上水晶玻璃做的各色风灯，点如银花雪浪。大观园所有的树用通草绸绫纸绢做成树叶和花粘在枝上。池子中彩禽在上面飘着，上下争辉，如此气派，元妃暗暗叹息太奢华过费了。船进入一个石港，元妃看到一个高悬的大灯笼，上面写着“蓼汀花溆”，她说：“花溆即可，何必蓼汀。”这时，石头又说：“贾府这么一个世代诗书的人家，怎会用小孩的题词来搪塞呢?因为元妃没进宫时，从小由贾母教养，添了宝玉，她就像母亲教育儿子一样，带着弟弟。贾宝玉未入学堂，三四岁时元妃已经教了他几本书，认得几千个字了。入宫后元妃经常捎信嘱咐，弟弟要好生抚养。贾政想让元妃知道她弟弟都能题对联匾额了，她会很高兴。”元妃下了船，又上轿子，到大观园的正门，看到“天仙宝境”，她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她问：“这殿怎么没有匾额?”太监说：“这是正殿，外臣不敢擅拟。”贾元春点头不语。这时，礼仪太监请贵妃入座后，引着贾赦、贾政、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拜见元妃。元妃下命：“免”。
元妃看过省亲别墅，进荣国府，到贾母正室，她要行家礼时，贾母等俱跪不迭。元妃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满眼垂泪。三人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在旁垂泪无语。元妃半吞半吐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完，又哭了。元春封妃是贾府莫大的荣幸，元春归省总是垂泪无言，像是和家人生离死别。贾政至帘外请安，元妃隔着帘子，流着泪，说：“那些庄户人家虽吃腌菜穿布衣，但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富贵到极点，骨肉分离，想想真没意思。”贾政含泪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虽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于万一，只能兢兢业业，祝皇帝万寿千秋。”贾政一本正经的颂圣就把元妃的悲哀压下去了。
元妃游园后，她把最喜欢的地方分别命名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浣葛山庄，题词“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把省亲别墅命名为大观园。这时，元春已见过薛林二人，感叹说：“这两个表妹比我们家的妹妹们更好，都像娇花软玉一般。”她下令让姐妹们各题一匾一诗。薛宝钗题额“凝晖钟瑞”，诗云：“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簋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林黛玉题匾“世外仙源”，她写的是五律，诗云：“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林黛玉的诗潇洒脱俗，比宝钗更信手拈来。元妃当场让弟弟作几首律诗，看他有没有长进。贾宝玉写道：“绿玉春犹卷。”薛宝钗一看，悄悄地说：“刚才贵妃娘娘不喜欢‘红香绿玉’改了‘怡红快绿’，这会子又用上‘绿玉’，你这不是故意和她作对，改了吧。”贾宝玉拿着袖子擦汗，说：“我现在想不起芭蕉还有什么典故？”薛宝钗悄悄地说：“你把‘绿玉’改成‘绿蜡’就行了。”贾宝玉说：“绿蜡有什么出处?”薛宝钗说：“今晚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概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唐诗咏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豁然开朗，笑说：“该死该死，怎么眼前的倒想不起来了，姐姐可算是一字师了，以后我不叫你姐姐，叫你师父。”薛宝钗笑说：“什么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林黛玉抱负未展，看到宝玉在作第四首，问：“都有了吗?”贾宝玉说：“有了三首，就缺《杏帘在望》了。”黛玉说：“你只抄前面那三首，等你抄完了，我也替你作出这一首来了。”林黛玉低头一想，马上成了一首，写在纸条上，拈成团子，扔到贾宝玉跟前。贾宝玉打开一看，诗云：“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诗比自己的高过十倍，他赶快恭恭敬敬地抄了呈上去。姐姐一看，弟弟写的这么好，说：“这首‘杏帘在望’为前三首之冠。”元妃立即把“浣葛山庄”改名为“稻香村”。元妃还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
作完诗，要看戏了。元妃点的第一出戏叫《豪宴》，暗伏贾家之败，写的是莫怀古家有一个玉杯叫一捧雪，严世蕃向莫怀古讨要，莫怀古给了他一个假的，严世蕃就把莫怀古害得家破人亡。将来贾家也发生了一捧雪的事件，贾赦索要石呆子的扇子，贾琏要不来被贾赦胖揍了一顿，而贾雨村利用权力将扇子抄来，白送给贾赦。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导致石呆子家败人亡。第二出戏《乞巧》，暗伏元妃自缢而死，写杨贵妃在七月七日乞巧，唐明皇对天发誓和杨贵妃生生世世为夫妻，永不分离。但安史之乱，唐玄宗无奈六军不发，只好下令把杨贵妃吊死。第三出戏《仙缘》，暗伏宝玉出家的命运，写的是卢生梦中大富大贵，出将入相，又因官场内斗被贬到云南。他醒来才发现这泼天的富贵不过是黄粱一梦，他看破人生，被吕洞宾引渡上天，接过何仙姑的花帚扫花。第四出戏《离魂》，暗伏黛玉泪尽而逝，写的是杜丽娘在梦中和柳梦梅幽会，梦醒后她寻不了梦就闹殇，带着对爱情的渴望，离开人世。元妃最后来到佛寺，题额“苦海慈航”，暗示本人在苦海中挣扎，希望得到解脱。元妃看完戏，赏赐众人，执事太监说：“丑时三刻已到，请驾回銮。”元妃满眼滚下泪来，嘱咐：“如明年还能归省，千万不要这样奢华靡费了。”这时，贾母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元妃这次和家人的生离实际就是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