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1 / 1）
宝玉被打，袭人很心痛，问：“怎么竟打到这个地步了?”宝玉说：“不过是为那些事。”袭人把宝玉的内衣脱下来，看到腿上又青又紫，都是四指宽的痕迹，已经高肿起来。袭人说：“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也到不了这地步。幸而没伤到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正说着，宝姑娘来了。袭人来不及给宝玉套内衣，盖上一个纱被遮起来。宝钗手里托着一个药丸进来，说：“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瘀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又问宝玉：“这会子可好些了?”宝玉说：“好了。”宝钗看宝玉说话有气无力的，说：“早听人一句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半句，后悔说得急了，红了脸，低下头。宝玉心里很感动，连疼都忘了，心想：“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若我一时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息。”宝钗问：“好好的怎么就打了。”袭人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宝玉才知道自己的弟弟还告了状，因又拉扯上薛蟠，唯恐宝钗沉心，他赶快说：“薛大哥从不这样，你们不要混猜。”宝钗一听，心想：“他自己打成这样了，还关心别人，你既然这么细心，为什么不在那些大事上多下点工夫，老爷也会高兴。你怕我多心，难道我还不知我哥哥的任性。当日为了一个秦钟还闹得天翻地覆，现在比先前更厉害了。”宝钗琢磨透后，说：“你们也不必怨，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也不是有心调唆。袭姑娘你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尝见过我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薛宝钗狠狠地教训了袭人，但在语气上又是商商量量的。袭人很惭愧，宝钗说：“我明天再来看你。”袭人把她送到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说：“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就好了。不要惊动老太太、太太，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要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薛宝钗暗示袭人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再传。
这时，王夫人派人来叫一个跟二爷的人。袭人想了想，说:“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王夫人见袭人来了，说：“不管叫谁来也罢了，你又来了，谁服侍他？”袭人赶快说：“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会服侍了。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她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问：“他疼的怎么样了？”袭人赶快说：“宝姑娘送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原来好了。”王夫人又问：“吃什么了？”袭人说：“喝了点粥，只是说渴，要喝酸梅汤，我想酸梅汤是收敛的，挨了打热毒散不出来，我就找玫瑰卤和了一点给他喝。”王夫人说：“你不早点来告诉我，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一碗水里只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不得了。”说着，让彩云把香露拿来交给袭人。袭人答应着去了，王夫人叫住她，说：“我有一句话问你。”袭人又回来，王夫人说：“今日宝玉挨打，我恍惚听见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了?”袭人说：“我倒没听见这话，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说：“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一口咬定说：“别的原故实在不知。”袭人的心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她又说：“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咽住了，王夫人说：“你只管说。”袭人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听，说：“阿弥陀佛，我的儿，我何曾不知，我是快五十岁的人就剩他一个，老太太宝贝似的，管紧了有个好歹，老太太气坏了更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彼时还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若打坏了，我将来靠谁呢？”王夫人流露出儿子是她在荣国府立足的保证。袭人也哭了，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落个平安也是造化了。我现在想起一件事，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说：“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不要叫别人知道就行了。”袭人说：“我就想讨太太的示下，变个法儿叫二爷搬出园子住就好了。”王夫人大吃一惊，拉了袭人的手说：“宝玉难道和谁做怪了不成?”袭人赶快说：“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到底有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袭人似乎是把薛林并提，但她的目的只是林姑娘，所以把林姑娘放在前面。她还说：“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二爷将来叫别人哼出个‘不’字，我们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往后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只有灯知道罢了。”袭人暗含背后偷袭别人，她贼喊捉贼，把这个恶毒的利己主义者刻画得深入骨髓了。她表面温柔顺从，实际内心狠毒，不与人为善。她姓花，品格应像兰桂那样散发迷人的清香，但她的品格却像鲍鱼之肆那样恶臭。王夫人赶快笑说：“我的儿，你想的这么周全，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俩的声名体面。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薛蟠在外面喝了酒回来，看到宝钗回来了，说：“听说宝兄弟吃了亏，为什么?”薛姨妈说：“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满头雾水，薛姨妈说：“你还装憨，人家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薛蟠说：“人都说我杀了人，你也信?”宝钗赶快劝说：“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倒把小事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疑惑你，不用说别人，我先就疑惑。”薛蟠心直口快，宝钗说：“你顾前不顾后。”薛蟠说：“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在外头招风惹草。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宝玉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宝钗说：“就是为这事打的，可见是你说的。”薛蟠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儿，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阿呆是一个无恶不做的人，但阿呆说了实话，薛宝钗戴的金锁并不是和尚送的，而是她妈造了一个金锁和有玉的正配。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宝钗怕妈妈生气，告别了母亲，回到大观园哭了一夜。这说明金玉良缘确确实实不是和尚道士的话，而是薛姨妈和薛宝钗追求的目标。
第二天，宝钗起来跑回去看母亲。恰好黛玉站在花阴下，就问：“哪里去？”宝钗说：“回家。”一边说一边往前走。黛玉看她哭过，说：“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林黛玉的嘴真是比刀子还尖，实际哭出两缸眼泪的是林黛玉。宝玉挨打，林黛玉没有像凤姐那样嘘寒问暖，跑前跑后，也没有像薛宝钗那样细心，她对贾宝玉却是感同身受，痛彻心肺。在天色将晚时，黛玉悄然来到怡红院，宝玉一人在房里昏睡，听到有人悲悲切切地哭，他睁眼一看，那人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却是林妹妹。宝玉说：“你又做什么来了，虽说太阳落了，地上余热未散，走两趟又受了暑。我虽挨了打，并不觉得疼。我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信真。”这时，黛玉心里有千言万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哭得非常伤心，无声之泣使得林妹妹气噎喉堵更难受了，这是真正的大悲大痛。过了半天，她抽抽噎噎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宝玉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两人的感情又一次往前进展了。这时，有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赶快起身说：“我打后院去了，回头再来。”宝玉一把拉住，说：“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黛玉急得跺脚，说：“你瞧我的眼睛，又该她取笑开心了。”宝玉赶快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从后院走了。凤姐从前头进来跟宝玉问好，接着又有家人不断的来请安。袭人回来给宝玉调了香露喝，这时，宝玉心里挂念着黛玉，满心要打发一个人去看，但袭人在这，多有不便。因为贾宝玉很敏感地发现袭人正在有意无意地阻止他和林妹妹亲近。他说：“袭人，你到宝姐姐那去替我借本书。”袭人一走，宝玉把晴雯叫来，说：“你到林姑娘那看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你就说我好了。”晴雯为人单纯，对宝玉很忠心。这时，跟他有肌肤之亲的袭人，他已经有所提防，而跟他冰清玉洁的晴雯，成了他的心腹。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说：“没什么可说的。”晴雯说：“要不就送件东西?要不然我怎么跟她搭讪呢?”宝玉想了想，拿了两条手帕撂给晴雯，说：“你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晴雯一看，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说：“这就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手帕做什么，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她。”晴雯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根本想不到这是私情传递。宝玉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到了潇湘馆，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她一看见晴雯就摇手。晴雯还是走进来，说：“二爷送手帕来给姑娘。”黛玉很纳闷，说：“你叫他留着送别人吧，我这会子不用。”晴雯说：“不是新的，是家常旧的。”林黛玉越发纳闷了，想了一会，突然醒悟，这是上次我摔到他怀里的那个手帕。她赶快说：“放下，去吧。”晴雯放下就回去了，一路上还在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个纯洁至极的小丫鬟绝对想不到，她已经完成了热恋中人私相传递的任务。黛玉体贴出手帕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心想：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这帕子，又令我可笑；令人私相传递与我，令我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令我可愧。左思右想自己心内像着了火，余意缠绵，赶快叫丫鬟点灯，也不想有什么避讳，研墨蘸笔在那手帕上题诗。这三首题帕诗都和还泪紧紧联系在一起，而且一首比一首更深的写出林黛玉的感情。第一首，“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銷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是为谁一直在抛洒。海中鲛人流出的眼泪变成珍珠，所以鲛銷代指眼泪。第二首，“执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偷潸，偷偷的流眼泪，日日夜夜不停的流泪。第三首，“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第三首诗是中心、高潮，是林黛玉感情的升华。湘江旧迹是指湘江一带的竹子叫湘妃竹，传说是舜南巡死后，他的两个妃子听到死讯，眼泪撒到竹子上就形成了紫褐色的斑点，林黛玉把自己和贾宝玉的关系定位为娥皇女英和舜的关系。这三首诗把林黛玉对于封建三从四德的背叛完完整整的写出来了。葬花吟是林黛玉的代表作，主要表达了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没有涉及爱情。题帕诗才是林黛玉的爱情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