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遭遇母蝗虫（1 / 1）
在午宴上，刘姥姥说：“手里拿着这个瓷杯子怕摔了，有木头的杯子取个来，便失了手也打不了。”凤姐说：“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它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才使得。”鸳鸯说：“拿那竹根抠的大酒杯来。”刘姥姥捧着大酒杯喝酒的时候，薛姨妈叫凤姐给她布菜。贾母笑说：“你把茄鲞夹些给她。”凤姐笑说：“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可口不可口。”刘姥姥嚼了几口，说：“别哄我，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姑奶奶，你再喂我一些，这一口细嚼嚼。”细嚼了半日，说：“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茄子，告诉我是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说：“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去了皮，切成丁，用鸡油炸了，加上鸡脯子肉、香菌、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切了丁，用鸡汤煨干，用香油一收，糟油一拌，盛在瓷坛子里。封严了，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丁一拌就行了。”刘姥姥一听，说：“我的佛祖，吃个茄子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茄鲞是素菜荤吃，把茄子做出鸡的味道。刘姥姥吃茄鲞显示了贾府贵族生活的讲究。刘姥姥跟贾母一起赴宴，两个老太太呈现了不同的生命状态，贾母富贵尊荣，但她不如刘姥姥生命力旺盛。饭后上了四样点心，藕粉桂花糖糕，鹅油卷，螃蟹馅儿一寸大小的饺子，奶油炸的小面果，多么讲究。贾母说：“太腻了，不想吃。”刘姥姥和板儿每样吃了一点就去了半盘子。饭后，贾母的兴致还很高，带着刘姥姥去散闷。到山前的树下待了半晌，一一说给刘姥姥这叫什么树，什么石头，什么花。刘姥姥一一领会了，说：“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尊贵。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着绿毛红嘴的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鸽子怎么也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刘姥姥觉得贾母惜老怜贫，你们想让老太太开心，我也帮着叫老太太开心，而我自己也开心。板儿一边吃点心一边抱着佛手玩儿，凤姐的女儿来了，她手里抱着一个大柚子，看到板儿的佛手，她就哭，要佛手。丫鬟过去哄板儿，拿柚子换佛手。板儿一看，这个柚子又香又圆，还可以当球踢，就同意交换。换玩具的细枝末节暗藏两个小孩未来的命运。板儿想敲比目磬暗示他想比翼齐飞。柚子又名香橼，又通姻缘。佛手，指点迷津。两个小孩交换柚子和佛手埋下千里伏线，暗透《红楼梦》的通部脉络。
贾母带刘姥姥来到栊翠庵，看到花木繁盛，说：“到底修行的人经常修理，比别处越法好看。”栊翠，拢住满园翠色，但拢不住春色撩人的青春。金陵十二钗，妙玉位列第六，她是唯一不属于四大家族的女子。妙玉的清高、聪慧、孤僻，遁入空门却追求诗意的生活。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托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给贾母上茶。多么讲究，这既说明妙玉家里非常富有，也说明妙玉尊重贾母。贾母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又问：“用的什么水?”妙玉说：“旧年蠲的雨水。”贾母细细品了半盏，递到刘姥姥手里，刘姥姥接过来，一口吃尽。半盅茶喝出了两个老太太不同的身份。贾母喝茶优雅、细品，刘姥姥喝茶，一股脑儿灌下。刘姥姥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绿茶讲究清淡，而刘姥姥偏要熬浓，这真是鸡对鸭讲。妙玉听了啼笑皆非。妙玉对贾母礼数周到，但不巴结，上完茶就走开了。妙玉把黛玉和宝钗的衣襟一拉，两人悄悄地跟着她走了。宝玉一看三人溜了，马上悄悄跟上。黛玉和宝钗进了妙玉的内室，宾至如归，一个坐到卧榻上，一个坐到蒲团上。妙玉亲自烧水泡茶，刚刚泡好，宝玉来了，黛玉和宝钗调侃说：“你来这蹭茶喝，这儿没你的。”妙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你自己来了，我是不给你喝的。”宝玉说：“我知道，我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们两人就是了。”妙玉拿出两个杯子，一个上面刻着隶字“颁瓟斝”，这是很珍贵的古玩，妙玉斟一斝递与宝钗。另一个形似钵而小，有三个垂珠篆字“杏犀盉”。杏黄色半透明犀牛角做成的酒杯，多么名贵。妙玉斟了一盉给黛玉，仍将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斟与宝玉。宝玉说：“常言世法平等，她们两个有古玩奇珍，我就个俗器了。”妙玉说：“只怕你家未必找得出这个俗器。”这话透露出妙玉家里的富贵远超贾府，也透露出妙玉的心性远高于贾府的群钗。妙玉又拿出一支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盒出来，问宝玉：“吃得了吗?”宝玉说：“吃得了。”妙玉说：“喝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了?”妙玉说得很有文化，很俏皮。妙玉亲自给宝玉斟茶，宝玉细细吃了，果然觉得清纯无比。看来真正和妙玉品梅花雪的是宝玉，他的到来在妙玉孤寂的心中投进了青春的阳光。妙玉在宝玉跟前，妙语如珠，口舌生风，完全是一个青春美少女，没有一点尼姑的味道。黛玉问妙玉：“我们喝的茶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旧年雨水哪有这样清纯，这是五年前我住在玄墓寺，从梅花上收集的雪水。”神仙似的林黛玉被人说成是个大俗人。林黛玉孤高自许，在妙玉这儿，她的脾气、小性都没有了。薛宝钗喝了半天茶，一句话也没说，多么谨慎小心。贾母离开，妙玉的仆人把茶盅送进来。因五彩成窑盖盅给刘姥姥用过，妙玉坚决不要了。宝玉说：“茶杯虽脏了，白撂着岂不可惜，不如给那穷婆子，她卖了还可以度日。”妙玉说：“幸亏我没用过，如果我用过砸了也不给她。”宝玉说：“我叫小厮们抬水来给你冲刷地面。”妙玉说：“叫他们把水抬到门外就成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心灵相近，互相欣赏，两人之间是相知相悦并不相爱的知音之情，这也正是《红楼梦》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说的奥秘所在。
喝完茶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都已经很疲倦，回去休息了，刘姥姥还要继续逛，鸳鸯就带着她各处逛，大家也跟着取乐。到了省亲别墅牌坊下，刘姥姥一看，这还有一个大庙，马上趴下磕头，大家都笑弯了腰。刘姥姥说：“笑什么，这字我认识，不就是‘玉皇宝殿’吗？”大家更乐了。这时，刘姥姥觉得肚子里一阵乱响，找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在牌坊底下就要解衣服，大家赶快喝住她，派一个婆子带她到东北角上去了。刘姥姥站起身来，眼花头眩，四顾一望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往哪里去，只认得一条石子路慢慢走来。到了一个房舍又找不着门，看到一带竹篱，刘姥姥说：“哟，这个地方也有扁豆架子。”顺着花架走进去，进了一个月洞门，看到一个水池，清水潺潺细流，还有一个白石架在上面，刘姥姥沿着白石桥进去，拐了两个弯，看到一个房门。她醉眼朦胧看到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地迎了出来，刘姥姥说：“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那个女孩不答应，刘姥姥上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撞到板壁上。原来是一幅画，这画是凸出来的。刘姥姥感叹富贵人家还有这样的画，再拿手去摸，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看到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软帘子，刘姥姥进去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都是碧绿凿花，越发眼花了。这是贾宝玉的卧室，贾政游园时，看到墙上雕的四壁玲珑剔透的木板，而刘姥姥看到地板是碧绿凿花的，多么讲究。刘姥姥想出去，没有门，左边一架书，右边一架屏，从屏后得了一个门转过去，只见亲家母迎了进来。刘姥姥说：“你是不是看我几天没回去，你找我来了?你看你怎么把这里的花没死活的戴了一头。”亲家也不回答，刘姥姥想起富贵人家有个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面，拿手乱摸，撞开消息，镜子就掩过去了，露出一个门，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进来，还有个特别精致的床。这时，她又醉又乏，一屁股坐到床上，一歪身就睡熟了。大家找不着她，板儿就哭，大家说：“她上哪去了?别掉到茅厕坑里了。”袭人说：“很可能她到我们那去了，我去找找。”袭人进门就听见鼾声如雷，闻的酒屁臭气满屋，再一看刘姥姥扎手舞脚地躺在床上。刘姥姥是贫穷的农村老婆子，贾宝玉是贾府尊贵的凤凰。老婆子躺在宝二爷的床上，警醒世人转眼不知身后事，人生风云变幻难以预测，有朝一日，贾府的凤凰也会和穷婆子一样，甚至还不如穷婆子。贾府败落后，贾宝玉寒冬腊月没有衣服御寒，围着破毡，饥肠辘辘，只能吃酸菜。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和花袭人挂上了钩，刘姥姥和花袭人是贾府盛衰的一条辅助线索，即贾府没落和小人物崛起交错进行，小人物的兴衰对于贾府大人物的兴衰同样有着反讽意义。花袭人是荣国府的家奴，后来变成贾宝玉所谓的孟尝君，她得养活贾宝玉。刘姥姥硬和贾府攀亲，最后却变成荣国府正支正宗的亲戚。刘姥姥是贾府盛衰的隐线，花袭人和刘姥姥两个根本不可能发生联系的人竟然在怡红院发生了联系，这是一个奇中叠奇的构思。大观园是百花齐放的，林黛玉是芙蓉花，薛宝钗是牡丹花，史湘云是海棠花，探春是杏花，李纨是梅花，贾母是大红菊花，刘姥姥是菜花。《红楼梦》一直是按照宝黛爱情和贾府盛衰两条线交织往前发展，而刘姥姥对贾府盛衰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她一进荣国府求帮，二进荣国府还礼，三进荣国府解困扶危。
刘姥姥带着板儿来见凤姐，说：“明儿一早定要家去，在这待了两三天，从没见过的也都见过了，从没经过的也都经过了。老太太、姑奶奶，还有小姐们都这么怜贫惜老的照看我，我回去没有别的可以报答，我就每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凤姐说：“你别高兴，都是为了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刘姥姥说：“大姐儿不大进园子，可能是撞客着了。”派人一查，果然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凤姐下令给女儿烧纸，果然大姐儿就安稳睡了。凤姐说：“想借您老人家的寿，给大姐儿起个名字，而且贫苦人起的名可能压得住。”刘姥姥说：“不知她是几时生的？”凤姐说：“她出生的日子不好，七月七日。”刘姥姥说：“那就叫巧哥，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这样将来就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凤姐说：“希望将来她应了你的话。”王熙凤的独生女儿，金贵的国公府小姐，她的名字应该由贾赦来取，可偏偏是刘姥姥给起的。王熙凤一生得益于两个老太太，贾母是王熙凤的大后台，刘姥姥是王熙凤的大恩人。王熙凤很有头脑，什么样的人有处世才能，她一眼就能看穿。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王熙凤已经不再把她当成前来打秋风的穷人看，而是当成一个有见解、有经验的老人尊敬了。凤姐吩咐平儿，说：“把准备送刘姥姥的东西打点了，明天她一走就很方便了。”刘姥姥赶快说：“不敢破费了，已经遭扰几天了，又拿着走，心里不安。”凤姐说：“不过是寻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和凤姐的交往带着浓厚的人情味、亲情味了。平儿说：“姥姥过这边来瞧瞧。”刘姥姥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说：“这是你昨儿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拿去或做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来，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说：“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吧。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根子和虹豆、扁豆、胡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说：“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装上车，不用你费一点心。”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刘姥姥上次来打秋风，得了二十两银子，这次来还礼，没想到却大打秋风。贾府从上到下，从贾母到王夫人，从王熙凤到贾宝玉都和刘姥姥广结善缘，自然会得到善报。
第二天早上，刘姥姥想告辞，但贾母病了，请了大夫来看。王大夫看完后，说：“老太太偶感风寒，吃饭清淡点儿，穿得暖和点就好了。我写个方，高兴就吃，不高兴就不吃。”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刘姥姥进贾府是冲着王夫人来的，最后告别的却是贾母。周瑞家的曾经说：“刘姥姥这次来，跟贾母投缘了，这是天上的缘分。”《红楼梦》只有木石姻缘是天上的缘分，而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她成了贾母的贵客，和贾母有了天上的缘分。贾母说：“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最后送贾母的却是刘姥姥。贾母让鸳鸯把自己的几件衣服送给刘姥姥，鸳鸯说：“这是别人送的，制作非常精美，但贾母没有穿过，昨儿让我拿出来送你带回去。”贾母撒手西去的时候，她的子孙或是被关，或是被卖，贾母不仅没有风光大丧，甚至连棺材和装验的衣服都没有，刘姥姥可能又把衣服拿回来装殓贾母。贾母之死和秦可卿出丧形成鲜明对比。秦可卿身份最低的重孙媳妇，贾母身份最高的老祖宗。秦可卿死在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豪华至极。贾母丧在贾府呼喇喇似大厦倾的时候，寒酸异常。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还预伏了贾府的结局。刘姥姥编雪下抽柴故事的时候，忽然传来马棚失火，预伏贾府被抄家后又遭受一场大火，最后烧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