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1 / 1）
凤姐因打了平儿，心里不安，看房里没人，拉着平儿说：“我昨儿灌丧酒了，你别愤怨，打哪里了，让我瞧瞧。”平儿说：“也没打重。”这时，李纨带着众姐妹来了。探春说：“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说：“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说：“我们起了一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想请你去做个监社御史。四妹妹要画园子，用的东西不齐全，老太太让把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就拿出来，若没有就再买去。”凤姐立刻说：“你们哪是叫我去做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做个进钱的铜商。你们起社一定要轮流做东，月钱不够花了就想办法把我拘了去，找我要钱。”李纨笑说：“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大家的心思，凤姐一语中的。凤姐笑说：“亏你是个大嫂子，本该带着姑娘们学针线，她们要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你一年也有四五百两银子的收入，不拿点钱给她们花，还挑唆她们来闹我，我乐得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不知道呢。”李纨为人淡漠、少言寡语，但听了凤姐的话，说：“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拔两的话出来。亏她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她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气得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忖夺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来招我，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俩只该换个过才是。”凤姐泼醋不仅丢尽了面子，现在又挨了一顿痛痛快快的臭骂，这说明平儿得人心，凤姐不得人心。李纨说两人应该调换个过，似乎是在开玩笑，但也是一语成谶。凤姐赶快说：“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的，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我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吧!”王熙凤真是能屈能伸，她因打平儿失了人心，所以借这个机会当众给平儿赔不是。平儿说：“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接着，大家商量诗社的费用。凤姐说：“什么湿啊干的，我一概都不会。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地做东道。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你们还撵出我来!”这样，王熙凤也成了海棠诗社的一员，她只写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凤姐还说：“这些事都是宝玉挑唆出来的。”李纨说：“头一社就是他误了，我们怎么罚他？”凤姐说：“叫他把你们每人屋子的地扫一遍吧!”
这时，赖妈妈来了，大家赶快站起来给她让坐、道喜。赖妈妈说：“不是主子们的恩典，这喜从何来?”李纨问：“你的孙子什么时候上任？”赖妈妈说：“管他呢，由他去吧。前天在家里给我磕头，我就没好话，说：‘哥儿，别说你是官儿了就横行霸道。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也是当公子哥儿养着的，从小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能打出个银人来。到了二十岁主子又给你捐了个前程，如今你乐了十年，又正式当了官，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这是一个世代奴才所说的话。赖妈妈又指着宝玉，说：“我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老太太就护着。当年你爹小时候，爷爷是怎么管教的，宁国府那边简直不是管教子孙，倒像审贼一样。”赖妈妈倚老卖老教训年轻主子，这也说明贾府以前很注意教育子孙，不像现在贾母这样骄纵孙子。赖妈妈还说：“你哪里知道‘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赖妈妈感叹“奴才”两个字不好写，那是经过了很多艰难的，这隐藏了曹府的历史。曹家本来是皇帝的包衣，从奴才成为皇帝所信用的江宁织造也是一段感慨。正说着，赖大家的来了，说：“我是来打听奶奶、姑娘们赏不赏脸?”赖妈妈这才想起来，笑说：“我是来请主子们到我家去赴宴，托主子洪福，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凤姐说：“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凤姐确实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她看透了。这时，赖妈妈看到周瑞家的站在旁边，周瑞的儿子在凤姐过生日时，撒了一地馒头，被凤姐撵出去了。赖妈妈替他求情，说：“周瑞家的是太太的陪房，你把她儿子撵出去，太太没有面子。”但凤姐坚持打他四十棍子才可以留下。
黛玉长期咳嗽，宝钗来看她，说：“你年年闹，又不老不小的，不是常法。”黛玉说：“我知道我的病不能好了。”宝钗说：“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非人力可强。”宝钗说：“昨儿我看你药方上的人参肉桂太多了，虽然是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你应该平肝健胃，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药锅熬出粥来，这是最滋阴补气的。”黛玉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是个多心的，只当你心里藏奸。前日，你劝我那些好话，我很感激。往日竟是我错了，误到如今。父母去世得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那样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林黛玉天真率直，对人毫不设防，心结解开后，她竟然做自我检讨，这才是真正的金兰语，她用纯净的心灵揣摩薛宝钗，说得真诚，披肝沥胆。黛玉还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虽然燕窝易得，但我因身上不好，每年犯病，请医用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便没话说，那些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多事。这些人因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我又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说：“你如何比我，你有母亲，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家里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说：“将来也不过是多费一份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薛宝钗对林黛玉不会留在贾府已经胸有成竹了，但是不管薛宝钗说什么，林黛玉现在都认为是好心，这样的描写充满了玄机。黛玉说：“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说：“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与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熬了，又便宜又不劳师动众的。”黛玉忙笑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说：“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在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我且去了。”这两个势不两立的情敌居然成了好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的角逐就此休战了，而是在更加复杂的形势下紧锣密鼓的进行，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三角恋角逐的结果是整个贾府覆灭，宝玉外出，黛玉泪尽而逝，最后宝钗才和宝玉成亲。黛玉和宝钗两人不再互相猜忌了，但黛玉的病越来越重了，她短命而亡的预示出现了。林黛玉面对秋月连绵，她写出了一首仿《春江花月夜》品格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耶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熱短榮，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这比《葬花吟》更加悲苦、感伤，仅仅十五岁，她已经感到人生深秋来临了。《秋窗风雨夕》是代别离，林黛玉预感到要和贾宝玉分离了。宝黛深深相爱，钗黛成了好朋友，但是《葬花吟》的人生风雨没有休止，仍然是风刀霜剑，花谢花飞，秋风秋雨，万木凋零。林黛玉缠绵病榻更觉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时，宝玉冒雨来看她，黛玉看到宝玉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开玩笑说：“哪儿来的一个渔翁?”宝玉说：“这都是北静王送的，我也送你一套吧。”黛玉说：“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里扮的渔婆了?”她因失言而害羞。刚才嘲笑宝玉是渔翁，自己却成了渔婆，渔翁对渔婆，冲口而出，潜意识中林黛玉已经把自己和贾宝玉当成是一家人了。但是这渔婆是画上画的和戏里扮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一语成谶。宝玉问：“今天怎么样?吃药了没?吃了多少饭?”还拿灯去照黛玉的脸，看她的气色好点了没。而黛玉同样关心宝玉，把玻璃绣球灯拿来，点上一支小蜡烛，递给他，说：“这个比那个亮，这是雨里点的。”宝玉说：“我也有一个，我怕他们摔了就没点来。”黛玉说：“摔了灯值钱，摔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她们在前面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你自己手里拿着就是失了手也是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林黛玉教训贾宝玉爱惜灯不爱惜自己，这平淡的日常细节，把宝黛深情写得真真切切。林黛玉对贾宝玉凡事关心成了习惯，她习惯性的关心贾宝玉的一举一动。宝黛爱情这样的纯净、澄明、真挚动人，实在不需要世俗的婚姻形式了，哪怕结婚之后的举案齐眉也没有两人的初恋这么美好。宝玉雷打不动，一日数次来看黛玉。本来答应晚上再来看黛玉的宝钗没有来，黛玉把宝钗当成亲姐姐，但毕竟不是亲姐姐。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来燕窝，黛玉让婆子喝茶，婆子说：“还有事。”黛玉说：“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婆子说：“今儿是我的头家，关了园门就该上场了。”在闲聊中，无意透露出贾府秩序越来越坏。当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安睡后，下人的生活才拉开序幕，呼朋唤友，聚赌喝酒，门户随便开放，这与将来贾府败落后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林黛玉因耽误了薛家婆子赌博，命人给婆子几百钱打酒吃，林黛玉的脾气比起过去的小性儿，爱恼人，有了很大的改变，她更加随和、通情达理了。婆子走后，黛玉感念宝钗，又羡慕她有母亲有哥哥，想着和宝玉素日和睦又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滴下泪来，可怜的潇湘妃子“抱得秋情不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