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1 / 1)
这时,邢夫人来了,婆子们悄悄地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她只好硬着头皮给贾母请安,贾母一声不言语。凤姐早有事回避了,薛姨妈、王夫人碍着邢夫人的脸面渐渐地都退了。贾母看周围没人,说:“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儿孙满眼了,还由着他的性儿闹。”邢夫人羞得满脸通红,说:“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也是不得已。”贾母说:“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哪不是她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她俩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鸳鸯心细,我的事情她还想着点。现在我屋里剩了她一个,我的脾气性格儿,她还知道些。她也投缘法,这几年一应事情,她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里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她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是弄个珍珠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这里有钱,叫他一万八千买去,留下她服侍我几年,就像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说完,贾母仍没叫邢夫人坐下,自顾自地对丫鬟说:“请姨太太、姑娘们来说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丫鬟们赶快去请,大家忙赶了回来。薛姨妈跟丫鬟说:“我才来了,又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觉了。”这个丫头说:“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只当疼我们吧!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薛姨妈来了,贾母赶快让坐,大家斗牌。贾母说:“鸳鸯来,在这看着,姨太太牌也生,咱俩的牌都叫她瞧着点。”凤姐跟探春说:“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说:“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还想算命?”凤姐说:“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贾母笑了,五个人斗了一会儿,贾母的牌就差一张二饼,鸳鸯就递暗号给凤姐。凤姐故意琢磨了半天,说:“我这张牌一定在姨妈手里扣着,我要是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薛姨妈说:“我没有你的牌。”凤姐说:“回来要查。”薛姨妈说:“你只管查,你先发下来我看看是什么?”凤姐把牌送到薛姨妈眼前,薛姨妈一看,笑说:“我倒不稀罕,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儿一听,赶快说:“我发错了。”故意要收回来,老太太笑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了?”凤姐说:“可是我要算一算命,自己发的,还怨埋伏!”贾母高兴地说:“你自己该打嘴,问问你自己才是。”又对薛姨妈说:“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凑趣说:“可不是,哪里有那样糊涂的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一听这么说,又把钱穿上了,笑说:“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是小气,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凤姐故意装小气,鸳鸯不洗牌,贾母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说:“二奶奶不给钱。”贾母说:“她不给钱,那是她交运了。”贾母命小丫头把凤姐那一串钱都拿过来放跟前。凤姐赶快说:“赏我吧!我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凑趣说:“果然凤丫头小气,不过是玩儿。”凤姐一听,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木匣子,说:“姨妈瞧瞧,那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进去,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叫它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去办了。”大家都笑了。恰巧平儿给凤姐送来一吊钱,凤姐说:“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那吧,一起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说:“快撕她的嘴!”凤姐这一系列故意逗乐的语言和动作是为了让贾母消气,凤姐的话使得满席生暖。
贾赦迫不及待地派贾琏来打听消息,平儿说:“不要再惹贾母生气了。”贾琏偏不听,伸头向凤姐打暗号。贾母说:“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凤姐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贾琏只好进去,说:“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说:“既这样,怎么不进来?装神弄鬼的。”贾琏说:“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说:“你就忙到这一时,等她家去,你再问多少问不得?哪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不知是作耳报神还是来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吓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吧。”鸳鸯说:“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说:“我哪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从做重孙子媳妇到如今,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小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凤姐逗贾母乐了半天,贾琏一探头,全部报销。王熙凤引起贾母的笑声总是和贾赦、贾琏父子引起贾母的骂声交错着;贾母、王熙凤的明察秋毫总是和贾赦、贾琏的浑浑噩噩交织着,贾府的阴盛阳衰真成了不治之症。贾赦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同时,贾府的奴才赖妈妈家正在大摆宴席,庆祝赖尚荣选官,这说明贵族在渐渐地没落,奴才在悄悄地崛起。
赖尚荣当官,他的朋友们都来庆贺,其中柳湘莲是个世家子弟,父母早丧,他不拘小节,喜欢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他长得很漂亮,还喜欢串戏,其他人知道他的身份,都比较尊重他。只有阿呆不断地向他示好,柳湘莲想躲开他,但赖尚荣说:“宝二叔要跟你说会话,你见了他再走。”叫来宝玉,两人到小书房坐下,宝玉说:“我们大观园池子里结了莲蓬,我叫茗烟拿去给秦钟上供,我还怕他的坟被雨冲坏了。茗烟回来说不仅没有冲坏,还添了新土,才知道是柳兄所为。”柳湘莲说:“我最近要出门,在外面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说:“那咱们在这好好聚一聚,你晚上再走。”柳湘莲说:“你那个表兄还是那样,我要再坐着,未免有事,还不如回避了他。”呆霸王横行霸道惯了,他竟然在大门乱嚷乱叫:“谁放走了小柳?”柳湘莲一听,恨不能一拳打死他,又想到这是赖尚荣选官的宴会,勉强把这口气忍下去了。薛蟠看见柳湘莲,如获珍宝,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说:“我的兄弟往哪去?”柳湘莲说:“走走就来。”薛蟠说:“好兄弟,你一去就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只别忙,有了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柳湘莲恨得牙痒痒,心生一计说:“你真心和我好,还是假意和我好?”薛蟠一听,乜斜着眼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这话来?我要是假意,立刻死在你面前。”柳湘莲说:“既如此,这里不便。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过门。你一定得去,一个跟的人也不要带。”薛蟠一听,高兴的酒醒了一半。柳湘莲说:“我这个住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去城外住一夜?”薛蟠说:“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
柳湘莲先走,薛蟠左一壶右一壶,喝了个八九分醉,骑上马,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左右乱晃,从柳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柳湘莲随后赶来,把他带到一片苇塘处,说:“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变了心,告诉了人,便应了誓。”薛蟠说:“这话有理。”他下了马,跪下发誓说:“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天诛地灭。”话还没说完,“唑”的一声,脑后好像一个铁锤砸下来,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倒下了。柳湘莲只用三分气力揍了他一拳就倒下了。这小子不惯挨打,往他脸上拍了几下,脸上就开了果子铺。薛蟠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柳湘莲用脚尖点了两下,仍旧跌倒,口内说:“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柳湘莲说:“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取过马鞭又打了三四十下,然后把薛蟠的腿往苇坑泞泥里拉了几步,滚得全身都是泥水,说:“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乱叫:“肋条断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我错听了别人的话。”柳湘莲说:“说软话,我才饶你。”薛蟠哼哼“好兄弟”换来了一拳,又一声“好哥哥”换来了两拳。薛蟠说:“好老爷,饶了我这个没眼睛的瞎子吧!”柳湘莲说:“你把那水喝两口。”薛蟠说:“这水太脏了,不能喝。”柳湘莲又要揍他,薛蟠赶快喝了一口,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柳湘莲又叫他喝了吐的东西,薛蟠磕头不迭。柳湘莲解了气,丢下薛蟠走了。
薛蟠不见了,有人听说他好像出北门了,贾珍叫贾蓉带着小厮们去找,走了二里多路,看到薛蟠的马拴在苇坑旁,薛蟠脸也肿了,衣服也破了,身上滚得像个泥猪。贾蓉下马把薛蟠搀出来,笑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来了,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你风流,要招你去做驸马,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贾蓉要把他送到赖尚荣的席上去,薛蟠央告说:“别去了,别去了。”这才送回了家。薛姨妈回到家,看见香菱哭得眼睛都肿了,薛蟠虽没伤筋动骨,但身上很多伤痕,她一边骂柳湘莲,一边找人抓他治罪。这时,宝钗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多挨了几下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哥哥养好了,那边珍大爷、琏二爷也未必就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给哥哥赔不是就完了。”薛宝钗息事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