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1 / 1)
三位管家正说些家务,平儿来了,探春说:“我们每月有二两月银,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每月二两的脂粉钱,这和上学那八两一样,重重叠叠的。”平儿说:“本来每位小姐二两的脂粉钱是外面统一采买的,但买的都不合心意,所以小姐们就拿自己的零用钱去买脂粉了。”探春说:“我心里不自在,不如把这个给蠲了。我那天去赖大家,他们的姑娘说,他们那么一个园子,除了她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还有人包了去,年底可以剩下二百两银子。从那时我才知道一根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笑说:“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知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子的《不自弃》不成?”探春笑说:“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哪里都真有。”宝钗说:“朱子都有虚比浮词?你才办了两天的事就利欲薰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说:“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说:“底下一句呢?”探春笑说:“如今只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说:“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说:“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在小事上用学问一挑,那小事越发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者,便都入了市俗了。”
探春又说:“咱们这园子只按比他们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若此时只图银子,自然小气,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人来管理,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里的老妈妈中,拣几个本分老成的,派她们收拾料理,也不必交租纳税,她们一年只孝敬些。一则园子有专人修理花木,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在园中辛苦;四则可以省了这些花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听了便点头,说:“三年之内无饥谨矣。”李纨笑说:“好主意,省钱事小,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说:“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她的脸,笑说:“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到这会子,你一套一个样儿,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奶奶才短想不到。横竖三姑娘说出一套,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因姑娘住着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那人自然是一枝花儿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姑娘们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她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她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她这一番话,也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探春想拿凤姐作法,树立威信,平儿聪明极了,她在凤姐和探春之间,只讲有利于团结的话,不利于团结的话,一句话也不说。她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句句在维护凤姐的威信,又绝对不说探春一个不字。她以柔克刚,把探春这个没有社会经验的深闺小姐给征服了。探春笑说:“我早起一肚子气,听她来了,忽然想起她主子素日当家,使出好撒野的人,我见了她更生气。谁知她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不说她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里还有好处去待人。”说到这里,不免流下泪来。李纨忙劝说:“趁今日清静,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平儿说:“姑娘说谁好,竟派人就完了。”探春说:“虽如此说,也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不遗,已经不当。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做,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她乖一般,不可不商议。”平儿笑说:“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探春听了,便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老祝妈世代种竹,负责管理竹子。老田妈本是个种庄家的,稻香村一带由她打理。探春说:“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说:“蘅芜苑更厉害,如今香料铺井,大市大庙卖的香料香草儿都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的玫瑰花、蔷薇、月季、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说:“原来如此,只是弄这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说:“跟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会弄这个。”宝钗说:“断断使不得,你们这得用的人都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她是茗烟的娘,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她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她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哪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她们的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怨不到咱们身上了。”探春说:“虽如此,只怕她们见利忘义。”平儿笑说:“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两家和厚,好的很呢!”薛宝钗巴结袭人,巴结王夫人,现在贾宝玉最得力的小厮茗烟的妈,又成了莺儿的干妈。
这样就定下来了,探春笑说:“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帐时,自然归到帐房,上头又添一层管主,在他们手里,又剥一层皮。如今我们兴出这事来,已是跨过他们的头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年终归帐,他们还不捉弄。再者,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份,他们就得半份。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每年把帐归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说:“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事。不如她们谁领这一份,就再揽一宗事去。有限的几宗:不过是头油、香粉、扫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吃的粮食。她们包了去,你算算省下多少来?”平儿笑说:“这几宗虽小,一年也省得下四百两银子。”宝钗笑说:“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取租的房子也能得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她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她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也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两,失了大礼,统也不像。那些没有分得承包的,她们管着抬轿子,干粗活,一年到头也很辛苦。既然园子里有些出息,叫这些管事的嬷嬤每年不管有余无余,拿出若干贯钱来,再分给那些没有管事的嬷嬷。我索性说破了,你们只管自己宽裕,不给她们一点,她们多掐几个花,多摘几个果子,你们也是有冤没处诉。”这些管事婆子们听了,又不受帐房的辖制,又不和凤姐算账,一年不过是拿出几贯钱来,大家很愿意。那些没有承包的听了,还可以无故分点钱,也很高兴,说:“她们那么辛苦收拾,还分钱给我们,我们怎么好稳坐吃呢?”宝钗说:“嬷嬤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到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嬷嬤,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她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何如自己存些体统,她们如何来作践。如今我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她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她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省无益之事,分她们之忧,你们好好想想。”薛宝钗把厉害关系讲的头头是道,这是她小惠全大体的具体表现。
贾府将要走向败落时,曹雪芹借助管理家务的场景,描写了探春和宝钗没有展现过的性格侧面:探春的心志高远和宝钗的精明练达。通过探春和亲生母亲赵姨娘的矛盾冲突,对王熙凤管理的漏洞纠错,从赖大家花园想到管理大观园,生动细致写出探春过人的才智。探春拿头面人物作法开端,几件事处理下来,本来想看她出洋相的管家娘子们发现,探春“精明不让凤姐”,这说明温文尔雅的三姑娘跟张牙舞爪的王熙凤一样有杀伐决断,敢说敢作敢当家。探春还有个突出表现是清廉,她严格自律。在司棋大闹厨房的事件中,柳家的说三姑娘要吃素菜,先送五百钱来。探春给平儿过生日,让柳嫂子只管把新巧菜蔬预备来,从自己的帐上领钱。曹雪芹热情的讴歌探春,其实只能算是小打小闹的改良,但他就是要为闺阁立传。再看宝钗,她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但她对管理荣国府如此热心、尽责,说明宝钗不是酸腐的儒家人物,她该出手时就出手。宝钗选秀失败,能够嫁进荣国府是最理想的选择。当王夫人提出希望宝钗帮忙照看时,一直和母亲追求金玉良缘的宝钗聪明地意识到这正是一次“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好机会,所以宝钗格外上心。宝钗随分从时,她总能看清形势,做出对自己前途有利的选择。宝钗是以客卿身份协助管家,她施小恩小惠的这套做法让大观园的众婆子欢喜异常,说明薛宝钗很得人心。
在探春理家的描写中,还写到两种思想的交锋,即探春信奉的功利主义和宝钗信奉的程朱理学的交锋。朱子即朱熹,南宋大理学家,他的《不自弃》大意是:世间万物都有用,人更不应自暴自弃、怨天尤人,而应思祖德、念父功,做成自身事业。探春说薛宝钗是博古通今的人,提出《姬子》里的话来反驳她,意思是:世人满嘴说的是尧舜之词、孔孟之道,实际上却按利禄之场的需要运筹帷幄,背离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探春把朱熹的话说成是“虚比浮词”,宝钗说探春才办了几天事就利欲熏心,以后会连孔子也看轻。这段闺阁里的闲谈是曹雪芹讽刺时事的重要文字。即便是探春理家,宝钗当家,她们仍然挽救不了贾府大厦将倾的局面,所谓大厦将倾,岂一木可支。不管多么有能力的人,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挽救不了这个钟鸣鼎食的贾府走向日募途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