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1 / 1)
经过贾珍的允许,贾蓉紧锣密鼓地操作,选定黄道吉日,一乘小轿把尤二姐抬来,和贾琏拜了天地。贾琏和尤二姐百般恩爱,贾琏不许下人提二说三,直接叫奶奶,竟把凤姐一笔勾倒了。过了两个月,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了父亲的佛事,因和尤二姐、尤三姐久别,想去探望探望。小厮打听到贾琏不在,他很高兴,到了贾琏的新房,悄悄进去,把马拴到马圈里。贾珍进来,看到尤氏母女,说:“我这个保山做得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尤二姐派人预备下酒菜,贾珍又把鲍二叫来,说:“好生服侍以后必然有你的好处,我们都是兄弟,不比别人,这缺什么,找我要去。”鲍二答应着去了。尤二姐很识趣,邀请母亲一起离开,只剩下小丫头,贾珍就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看不过也躲了出去,凭他俩自在取乐。没想到,贾琏回来了,把马拴到马圈。忽然马棚里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踩踢起来。这段描写讽刺贾珍和贾琏兄弟像两个畜类。尤二姐看到贾琏来了,又听到马在闹,心里很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贾琏搂着二姐,说:“人人说我那夜叉婆齐整,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说:“我虽然标致,但没有品行,看来还是不标致的好。我和你做了两个月的夫妻,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终身靠你,可我妹子将来怎么办?”贾琏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人,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是做兄弟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个例。”贾珍见贾琏来了,觉得不好意思,而贾琏推门进去,对尤三姐自称“小叔子”。贾珍自叹自己的无耻不及贾琏,但他很乐得接受这块送上门的肥肉,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盅。”没想到这两个无耻犯浑的,碰到了一个同样无耻却老辣的。
《红楼梦》出现了一段和前面诗情画意的描写完全不同的文字,写道:“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她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她一招,她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一时她酒足兴尽,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这段描写尤三姐破罐子破摔,因为她已经看透了这兄弟两个。她站在炕上,指着贾琏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俩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我也知道你那老婆难缠,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几个脑袋几只手。倘若有一点叫我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骂完,死灌这两个兄弟酒。这两个无耻之徒竟然被年轻的市井少女教训住了。尤三姐放荡泼辣,什么妇德、男女有别、尊卑上下,她都踩到脚下。尤三姐痛快淋漓臭骂贾珍和贾琏,它像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使得读者耳目一新。这些文字把尤三姐这位市井少女受到欺凌、受到玩弄的愤怒心理尽情发挥出来。这次臭骂之后,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她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人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诞骗了她寡妇孤女。姐姐相劝,尤三姐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他家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如今瞒着她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她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尤氏姐妹本来像含苞未放的鲜花一样纯洁无瑕,像金玉一样珍贵的少女,却都受到贾珍的玩弄。尤三姐清醒地认识到尤二姐现在满足于和贾琏的所谓恩爱,将来肯定会有大灾难。尤三姐天天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尤三姐只能在言辞上、物质上报复贾家兄弟,获得心灵上的安慰,她却损害不到国公府少爷的身份,损害不到他们的功名。家境贫寒的弱女子尤三姐对抗国公府的公子是势力完全不均衡的对抗,但尤氏姐妹的臭名却要一直背下去。尤三姐破罐子破摔,两个姐夫像捧着带着刺的玫瑰,丢开舍不得,抱着扎手。尤二姐和贾琏商量,把她聘出去。尤二姐备了酒,把尤三姐请来。尤三姐先掉了眼泪,说:“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道理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如今姐姐和妈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反映了尤三姐在婚姻上要自主选择,不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婚姻主张比林黛玉进步多了,她敢公开说出来,我要自主选择,当然宝黛的身份教养使得他们绝不可能说出尤三姐这样的话。贾琏以为尤三姐爱上了宝玉,而且他觉得很合适,但尤三姐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姐妹十个也嫁你兄弟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好男人了?”
这时,贾琏的心腹兴儿来说:“老爷找。”贾琏叫隆儿跟着去了。尤二姐想听听贾府的事,兴儿说:“我们二爷算是个好的,我们奶奶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倒是她身边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背着她做些好事。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因人都不及她,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她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有好事,她不等别人说,她先抓尖儿;有了错,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她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她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尤二姐说:“你背着她说她,将来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兴儿赶快跪下发誓说:“我们还商量着叫二爷把我要出来,情愿侍候奶奶呢!如果早娶了奶奶,我们也少些提心吊胆了。”尤二姐说:“我还想去找你奶奶呢!”兴儿赶快说:“奶奶千万不要去,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这张嘴还说她不过,奶奶这样斯文良善,哪是她的对手。”尤二姐笑说:“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样?”兴儿说:“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她怎肯善罢干休。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二年才有一次到一处,她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她一般也就罢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说:“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人呢?”兴儿说:“天下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这平儿是她自幼的丫头,陪过来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只剩了这个心腹。她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她的贤良名儿,二则拴住爷的心。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都先放两个人服侍。二爷原有两个,谁知她来了没半年,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做了房里人。那平姑娘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惠心赤胆服侍她,才容下了。”尤二姐笑说:“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她这样厉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说:“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的浑名叫大善人,清净守节,只把姑娘们交给她,看书写字,学针线,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二奶奶病了,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像二奶奶多事逞才。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浑名叫二木头,戳一针也不吱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二姐忙问:“何意?”兴儿笑说:“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戳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我们家里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叫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出来风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她‘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说:“你们大家规矩,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说:“不是,那正经大礼远远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也不敢出气。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说的满屋都笑起来了。贾琏的贴身小厮形容贾府的人物,说得太生动,太精彩了。大观园诗情画意的文字没有了,三言二拍式的市井语言满地横流,石破天惊的话语令人目不暇接。红楼二尤的悲剧故事是不可缺少的深邃社会内容,也是构成贾府大厦将倾的重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