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驴马同槽(1 / 2)
林氏成了花宾心里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这份思念与自责让花宾甚至一度短暂失去了对哺乳动物的热爱。
在林氏弥留的最后几日中,他虽然不曾睁眼,却经常从嘴里冒出几个字来让花宾无比惊喜。在那段岁月中,花宾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病急乱投医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这一缘故——在鼠群被赶走时,那条蛇机缘巧合被烧伤的老鼠吸引来。那只瘸腿的老鼠被火焰烧得半残,挣扎着要逃开,努力前进。它已然趴伏在林氏的胸口,蠕动着行不得半分。猎食心切的蛇就像被射出去的箭那样,窜到了林氏的额头上。它扭动身躯,一口咬住半残的鼠躯,开始了吞咽。
那时的花宾正于溪边掬水,不曾注意。可能是高烧让林氏燥热地太难受了,而蛇作为冷血动物,它冰凉的躯体靠在炽热的人类额头上,它感受到舒适的温暖,无意中也让林氏感到莫名的清凉。那时林氏还未用药,老鼠啃啮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隐隐作痛,他却顶着巨痛睁开眼,被惊吓到的蛇拖着鼓鼓囊囊的腹部,匆匆逃去。
人在万分危难时,总是会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成多么神圣的东西。从那时起,已去日无多的林氏对蛇类——乃至于对整个爬行类就抱有了极亲切的感觉,而毛茸茸的哺乳类,则让他感到无比厌恶。在起先他还能讲话时,竟不是问自己还能活几日或乞求花宾的安慰,而是不断询问这位读书人有关蛇和蜥蜴的问题。正无比自责的花宾当然是知无不答,竭尽全力去解决他的疑惑。“那是一条什么蛇呢?”林氏断断续续的用极轻的语气问道。
花宾思索片刻,答道:“大概是赤链蛇吧。”
“它只吃老鼠吗?”
“小动物它都吃,青蛙,老鼠,松鼠什么的。”
“还能再看见它吗?”
“它常见得很。你先不要讲话了,节省些力气,我去找郎中。”
跟随在花宾身后的猪狗的出现总是让林氏心神不宁,为了宽慰他,花宾把这些忠贞不二的奴才打发到距自己几十米至百米远的地方,不许它们靠近,否则便是拳打脚踢。
来到租界港口,林氏已陷入昏迷,偶尔蹦出几个字也是“蛇”“蛇”“蛇”。病急乱投医的花宾卖掉了身上的长衫,问码头管事处的人买两颗蛋,他询问有无赤链蛇蛋,对方笑笑:“这样乡土的蛇养在这儿是没人看的。”花宾只好带了一颗蛋和一条出生不久的小蚺回去——他担心林氏不能撑到小蛇出壳的那天,便买了胎生的蚺回去,先让林氏养养眼,不啻是一剂强心针。遗憾的是,病情日趋加重的林氏没能睁眼看一看这些爬行生物,花宾啜泣着将蛇蛋放到林氏的手中握紧,将蠕动的小蚺搁置到他的额头上,希望能有些许作用。结果自然是徒劳的。
而那枚蛋,则被花宾小心翼翼用红围巾包裹起来,生怕弄碎了——花宾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把这条红围巾围到自己的脖颈上了。
当林氏的一缕香魂随风去,花宾却认为他一定有一缕香魂无断绝。这枚蛇卵和这条年幼的蚺被花宾悉心照料,保留了下来。在蒋花宾投身到码头的万牲园里去工作后,由卖给他蛇卵的管事人引见,有幸见到了他所买那枚蛇卵的生母——由于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惟余一片断壁残垣的爬行动物馆中,一条日暮西山、垂垂老矣的网纹蟒,攀附在一株百年老树疙疙瘩瘩的萧条枝干上,困倦而缓慢地吞吐着蛇信子。从前的爬行动物管事者是从马戏团退休的蛇人,只知道如何用笛声——实质上是用肢体动作,蛇类是听不见笛声的——操纵这些巨大的爬行动物翩翩起舞,却完全不懂得怎样饲养它们。花宾在这儿修建的火炉成了这条老蛇最后的依恋之处。英国人似乎把家乡凛冽的寒风也带来了这里,每当寒冬降临,这条老蟒只能像放大的煨灶猫那样依偎在火炉旁,缓慢地燃烧残余的生命。而这最后的一点温情还经常出现事故——没人愿意去给那火炉添柴火。
它的子女已被悉数贩卖,遗下最后的一枚骨血本该作为蟒蛇馆最后的成员,但也被员工私下卖给了花宾。不过花宾却阴差阳错来到了园区工作,也算殊途同归。
而那条蚺的母亲,在花宾到来的前一天据说因年老体衰而过世——实则是因为它长时间待在污浊的水中,无人过问,致使重病缠身,最后呼吸困难逝世。它遗留下的巨大蛇蜕成了员工私底下的一门不菲收入。
进入园区后,花宾常在夜深人静时,精神恍惚般的对着破壳而出的小蟒和艰难蠕动着的小蚺喃喃自语。他好像就认为林氏并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他身边,这两条细小的爬行动物就是其载体。他不辞辛劳地将肉切成手指头粗的肉条,喂给它们,它们不愿进食;花宾又从书中学来洋人饲养蛇类的方法,将它们饲养在池塘中,再向水中投去黄鳝、鳗鱼、青蛙等物的幼苗,让它们自己取食。花宾仍不放心,每隔一天便要去池塘中搜寻二者的踪迹,稍有不常见的情况便大为惊恐——小蛇偶尔藏在水底翻起的污尘中,花宾的凡胎肉眼看不见。
由于内心对林氏的愧疚,花宾认为只要蛇类受到一点委屈,他就对不起林氏。
两条蛇后来逐渐长大,形成了尊卑。年纪大一些的红蛇,是一条森蚺,老家在南美水泽,性情暴躁,略有控制欲,时常去欺侮它年纪小些、力量弱一些的妹妹——一条纤细、柔弱的网纹蟒。
这两条大蛇在逐渐长大后便成为了蛇群的魁首。它们如龙般的身躯可以几个钟头一动不动潜伏在水中,只是偶尔轻轻抬起头来呼吸下新鲜空气。这种巨蛇的体重太大,以至于它们一离开水就会感到不舒适,沉重的躯壳会压迫它们的心脏,徒劳耗费体力。
女孩子们都对它俩敬而远之。青春期的男孩子则非常喜欢这种冷酷的爬行动物,痴迷于它们的恐怖魅力。
如果说巨蟒是园中最受男孩欢迎的动物,那路德维希的马群就是园中最受男人、女人欢迎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