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1 / 4)
天津城。派水草堂。
都入了冬了,张佩纶背在身后的手仍然拿着把团扇。素绢扇面上几笔浓淡相映的兰草写得淡雅恣意。他昂着头,眼睛盯着屋中正前“兰骈馆”三个字的素榜——朝采同本芝,夕掇骈蕙兰。取嵇含《伉俪》之句——那是光绪十六年十月十九,他和鞠耦新婚时老丈人李鸿章的手笔。搬出总督节署的时候,他们夫妇把它也带了出来。不过他的思绪只在这几个字上稍停了片刻——《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我二人其庶几乎?——便随着性儿高高低低,没个准头的飘摇而出,飞得远去了。
他心里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纸片,飞升跌宕。
赐环(放逐之臣,遇赦召还谓之“赐环”。后前途无着时,他先是被延为直督衙门西席,接着被招赘为婿,成了直督衙门的娇客。墙外风言风语那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墙内娇妻可人,诗酒风月,日子舒适,只不如意。
不说张李两家是世交,李鸿章和他也是多年交情,张佩纶谪戍之前也是一中一外,官场默契。
李鸿章对他,师友尊长集于一身。从革职发往张家口戍所,这些年李鸿章对他,视之为国士,可谓关怀备至。
入住直督衙门后,军国大事不但不让他回避,反而多与之相商。然则对张佩纶倾囊而出的意见和建议,李鸿章又不太听从。两个人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这让张佩纶再次感到力无处使。有时候两人较起真来,李鸿章一时兴起说的刻薄话还让他倍感挫折,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心灵由此常常在低檐之下的屈抑不伸中备受煎熬。这是张佩纶揉在甜蜜生活里,一屡潜藏心底却会在他不经意时翻涌而出的苦。
“小李届不惑尚且如此轻浮无自知,真为一叹!生父(李经方的生父是李鸿章六弟李昭庆,经方早年过继给鸿章。尚且不以能战名,何况是他?前敌的将领有哪个是他药囊中物,要紧时安能听命?”他心里感叹,“妄想前敌为帅!贪绝顶风光而不知足临深渊,如此不知深浅,岂不误国,误师相,害自己!”
黄海战后,据说丁汝昌舰队损失严重且难修整,连逡巡威海、旅顺之间都已力不从心。平壤溃了师,鸭绿江防如同虚设,东洋人在花园口上陆,使野战之师不能及时回援,金旅瞬间陷落,天津、北京一时竟都不知所措了。
处理壬午兵变的时候,他就写信给李鸿章,劝他不要依违和战之间,而是下定与日本一战的决心。他认为日本野心勃勃然然毕竟是蕞尔小邦,国力有限。与其视其坐大成祸,不如早图。他能猜出几分李鸿章的想法,但又不在局中,给李鸿章写过几回信,李鸿章依然是支吾两可的态度······
马江之战时的阴云重新在飘荡到他心头。可那时候自己徒有虚名,即使以身蹈火,徒叹既无事权,又没有如臂使指的力量可供一搏啊!
“淮自湘出”,都这么说。淮军自成军之后一直追求西法洋械,光看样子就是青出于蓝。其内在却没有湘军那股精神。湘军临战能团结,战守应援,主帅能如臂使指。而淮军各不相能。张佩纶心里知道,这既是初建时各有山头之故,也跟李鸿章长期不使诸将和睦,视“时时以不肖之心待人”为得意的驭下之道,平衡之术有极大的关系。
“唉!”对朝廷,对这场仗,对这个对他呵护备至却倔强,师心自用的老丈人,他心里叹了无数回气。
日本人打到鸭绿江,关外诸将互不相属之时,电请天津派长公子李经方总握前敌,张佩纶看透了淮军这一盘散沙的本质,他不避忌讳,竭力相争,力劝李鸿章不能有此任命。
“吾固知非太尉不可!”李鸿章当时就动了气。
扇子握他手里,在背上轻轻拍了两拍,“······仆之思归,如痿不忘起,盲不忘视也,势不可耳······”一句韩王信答刘邦书里的句子突然冒冒失失从记忆深处跌了出来。是啊!“势不可耳!”韩王信打的好比方!他心里“哈”了一声,不禁自哂了一下。
夫人李鞠耦安静的走进来,绕过屋里堆着的箱笼箧匣,不动声色的站在他身边,顺着张佩纶的眼光看着有一会儿了。她有一双和她父亲极为相似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在她父亲脸上,更像是经过长久政治生活和权术斗争进化出来的一种掩藏锋芒的精巧伪装,只有在菊耦脸上,这双眼睛才算得是完全为了表现温婉、端庄、柔美和聪慧的造物本意。
“张魏公手笔不过纯熟馆阁,不足赏玩。太尉仍凝视无旁骛,其心必不在此,何处?”菊耦含着一抹笑意看了看她丈夫,提醒他自己的到来。(李鸿章曾用淮西选帅时张浚讥刺岳飞“吾固知非太尉不可”的原话讥诮张佩纶。所以鞠耦用张浚戏谑李鸿章。
父亲作出招佩纶为婿的决定时,张佩纶早已不是当年名动京师的那个清流领袖,而是刚被赐环,仕途晦暗的黜员。一开始鞠耦对父亲把她嫁给一个丧过两次妻,且比她大出许多,经历了两次丧妻的鳏夫续弦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像她妈妈那样恨声反对。作为父亲极为珍爱的掌上明珠,倒不全是为了顺从父亲的意志。之前她听父亲提起这个与李家有世交的男人不止一回,那时候张佩纶以京师清流的“青牛角”名扬天下。鞠耦在心里对他不觉得陌生。丰润因马尾战败时,她还写诗为这位黜员鸣屈。
在成婚之前,鞠耦也见过张佩纶的。只是张佩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