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3 / 4)
“你笑个什么屌?!”饶是闫武义一见面就打心底喜欢这汉子,这下也被他的大笑激出一背的痱子来。
“俺笑那么多人守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要枪有枪,要炮有炮······哈哈······”那鞑靼自己从别的碗里匀过来一碗酒,仰脖儿把碗里的酒喝干了,两只眯缝眼里闪着光,他看着闫武义道:“俺是军门派的差,护送大帅(这个大帅指的是依克唐阿的人去旅顺洽购枪弹。本来俺军门要来,大帅那边走不开。俺们到旅顺的时候,要找的那个道台却哪儿都找不到人了(他说的这个道台即龚照玙,会办旅顺营务,是当时旅顺的事实负责人。他听到日军攻陷金州,便找借口乘民船溜回了天津。,一打听,说是早打海上跑了!”鞑靼的笑声越来越刺耳。他看到闫武义们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的时候,他收敛了些,他的手从脸颊往下一抹,硬是让那张横长开的宽脸都快容不下的笑收了回去:“真的!你们旅顺那些兵,只要帽子上是红繖,更不要说有顶子、翎羽!东洋人没来的时候用眼角扫一扫俺们都像给了俺们天大的面子。东洋人一来,嘿!都是些瘸马瘦骆驼!竟然一天就被人打下来!那么些个山头、炮台,别说两万人,就是两万只羊,漫山遍野,一天也捉不完!”他好像是忍不住,自顾自又一阵狂笑,那声音在屋子里回旋了一会儿却低了下去,不知什么时候那鞑靼的脸扭曲了,“连累俺把弟兄也折了!”
“娘卖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糟践我尼!”坐炕沿的黑皮倏地站起身,把腰刀往身前一摆,手搭在刀柄上刀就抽出了一截,嚷道:“老子剁了你!”
炕头烧着的豆子吓得“啪”的炸了一下,火苗子晃了晃。
鞑靼看都没看他。
不知是感受到了闫武义乜斜他时明显轻蔑的眼神,还是站旁边的金满挤住了他的手位,黑皮手里的刀到底没拔出来,人也泄了气,刀又悻悻插了回去。
“仗打得窝囊,还不兴人说几句?哪个会想起糟蹋你!动不动亮那烂铁片子!吓唬谁!没出息!”闫武义低声呵斥道。鞑靼一口一个“你们”,让他有种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尴尬。他也有些恼火。但看到黑皮那副一点就着,沉不住气的蠢相,他觉得自己往这份闲气上凑也有些可笑。
“这个俺知道,”闫武义的手扣在桌上的酒瓮口上,稳住自己的情绪,把酒瓮抓起,示意鞑靼把碗凑过来,给他的空碗满上,说到:“娘的!不知道这帮杂种怎么打的仗!听说原来的防军先跟着宋军门(宋庆去了鸭绿江,眼下都在大石桥。你在依大帅麾下,不知道吗?”
一种明明知道臭还想多去闻一下的嗜臭心理让他心里发痒,怂恿着他想多打听些旅顺那边当时的情况。刚到盖平不久,嵩武军和广武军从南边上来的溃兵断断续续能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谣传。章、杨两位大人怕这些家伙惑乱了军心,及时组织精干对这些溃兵进行了隔离并且报到大帅宋庆那里,马上往营口这些地方后送。可是人多嘴杂,只要有人想听,就绝不会缺人说。关于旅顺的事情自然会由东一嘴西一嘴掉进东一耳朵西一耳朵,乱七八糟的说法在脑子里结成了一件稀里糊涂的百衲。
那些屁滚尿流的溃兵是些什么料子,闫武义见过一两次就明白了。
这些成了惊弓之鸟,魂魄都没跟回来的家伙!这样应卯吃额作不得用的墙头兵,他们驻防山东后听说过,也知道这是淮军里糊弄上司常用的把戏。等他真正见识到这些家伙时,哎!可怜的傻瓜蛋!他心里叹了口气。无拳无勇又无见识却指望他们侥幸吓阻来犯,继而搏饿虎于绝地!他虽然也跟那些嵩武军、广武军的同伴一样,心里抱着些“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幸灾乐祸——吃细粮,住瓦房,什么新手上用什么,如今都成了根玩不转的烧火棍!嘿!到头来被些个矮脚鬼摁在地上一通暴揍!嘿!俺们可没出过,也不会出这样的洋相!——但他也不愿真拿这些可怜的家伙当花生米给嚼了。
“听到钱响的婊子解裤带也没这么快!”
“喂!看看你们自己!自己人打了败仗会这么高兴!都是些什么东西!”嵩武、广武军弟兄起哄、臊这些溃兵闹得太下作,太不像话时,他也会厉声呵斥。他自己,则既不接纳那些败将溃兵带着感激的眼神,也不接受他们的谢意,不在公事以外和这些人打任何交道或者聊上几句。他的眼光通常都是从这些人头顶直穿而过。这些没皮没血的倒霉蛋!以为粮那么好吃的吗!但闫武义的耳朵从来都不会放过从这些家伙嘴里出来的,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以便尽可能为他自己心里那件正在拼缝的关于这场战争的百衲尽可能多的凑几块布料。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军门眼里的小崽子。跟着军门随张勤果(张曜,殁后谥勤果在湘军里往西北一路打到喀什葛尔。打败仗,甚至全军覆灭都不奇怪,但是这般作鸟兽散,既没有,也绝不会被允许。在左侯和刘毅帅麾下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可想象的。真是造孽!旅顺的官老爷花银子找这么些个货色还想诈唬人!他很想知道是哪个戏看多了的诸葛亮想出这种馊主意来哄鬼。还不如扎些个稻草人,起码不会跑!这些蠢家伙图那几个饷钱竟然也敢拿自己的小命赌个侥幸!驱民为战,真他娘应该把出主意的混账忘八和这些倒霉蛋丢一起,看看他还摇不摇扇子!闫武义的心思转了好几圈,自尊心克制了情绪和好奇心,他没有就着蒙古人的话往下打听,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他端起酒碗刚准备喝,又对那蒙古人抬了抬,才自顾自呷了一口。
“当然,”他把酒碗放下,下巴一抬,说到:“丘八嘛!有得几年清静日子,天天无所事事,怀里又有几个,要么吃喝打牌,听曲嫖婊子度日,要么放贷盘铺子,买地置房产捞钱。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杀伐尽在半夜,哪里有心思、体力、精神应付战场?突然说要打仗,腿梗子都站不稳,屁股一挨马背就硌的痛,个个都巴不得坐在骡轿里,还记得仗怎么打?俺说句丑话,总要打几场恶仗,来回死上几拨人,会打的将也好,兵也好,自然就冒出来了。”
燃了半截豆子发出的光有些跳跃并且开始显得暗下来了。倪老六瞅着像是要灭,他捏着一串自己刚穿好的赶紧爬到炕头,把不燃的那粒捏了下来,给新串的豆子续上火,又爬回自己刚坐的地方。
两串新燃起的豆火光亮了些。
“哎!”蒙古人细眼睛在那新点燃豆火的照映下泛出些清亮的光。
他把碗凑到嘴边,猛地把一满碗酒倒进了喉咙,抹了把嘴:“只可惜了俺的安达!”
“你的······哦!”鞑靼噙着口酒,闫武义一开始没听清楚,但很快反应过来。